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二十九章攀龙附凤一天上午,牛保国扛着锄头,随着社员群众,锄了一整晌的地,下工回家,老远就望见自家前门口儿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儿,走近前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正是自己那孙女娇娇。她人小背着个大书包,嘴巴噘得老长老高,眼泪从脸蛋儿一直都流到了下巴颏儿,满脸的不高兴。牛保国很是奇怪,心想:“这谁又欺负自家娃了,还是娇娇在学校受了老师批评?”于是满腹狐疑地走上前问:“娇娇,你放学还不赶快往回走,一个人只顾坐在这儿干什么?”“回去?我倒是想回去,可是你没看咱这家,眼下还回去得成回去不成?”娇娇身子一拧,头一扭,没好气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去……看牛百善个大男人家,大天白日,光着个屁股蛋子,这会儿在那儿干啥呢?真真儿都羞死人、恶心死人了。”娇娇显出一副十分厌恶、委屈、且恶心得要吐的样子。牛保国听娇娇话这么一说,有些将信将疑,心想:“大天白日的,牛百善他再是二杆子,在当院里能干个啥?撒尿那倒是常见的事,但屙屎还不至于吧,不要说是更出格的丑行了……”于是一把拉起娇娇,忿忿不平地说:“走!爷爷跟我娃看去。”“要去,你自个儿去!这个家,反正我现在是没法儿再回得去了。”娇娇虽说年龄尚小,但也上学念书了,女孩儿家,已经初通男女有别的人事,十分害羞地使性子,一下就甩开她爷爷牛保国拉她的那手。牛保国一个人走进前门,穿过他家那已经分了,现今被当做大队部用的前房过道儿,来到前院儿一看,果不其然,牛百善在那儿光着个屁股,蹲在二道门内当院里,正竭力屙屎呢,嘴里还配合着屙屎的使劲儿,不住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哼——哼——”声;在院里所屙的那屎,虽然说每一堆儿都不算大,但却一堆儿接一堆儿的,满院子都是,总共已经不下十几堆了,让人一见真个恶心难耐。牛保国看见牛百善把院子竟然给折腾成这样子了,气立马就不打一处而来,顿时只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嘴里只管一叠声儿嚷道:“这……这……牛百善,你这人也太得有点儿不像话了?就是作践人,也不是这样个作践法儿啊!你不顾羞丑,不管脏净,可我一家子大人小孩儿,出出进进,还都得从这院里经过哩,你怎么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胡来?好我的先人呢,你想没想过:这样做,让我孙女、儿媳,她们都该怎么走路,从这儿经过呀?”牛百善这人,我们当然知道,他家世世代代都是地地道道的老贫农,穷得叮当响。原本弟兄两个,他是老大。起先,他父母拼死拼活攒钱,多方托人说媒,也曾给他先娶了个童养媳。谁知道那女的娶过门儿后,时间一长,了解了实情,就嫌他太老实,甚至脑子都有点儿进水,不够数儿,就不愿意和他一起过日子,而和他弟弟牛百顺给好上,睡到一块儿去了。人家俩生儿育女,现在都一大家子人了,生活虽然过得不怎么富裕,但日月光景倒也顺顺当当。而他呢?至今还是光棍儿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解放初土改时打土豪、分田地,分得牛保国家二道门内两间厦子房,直到现在,一直还都一成不变的在里面住着。解放已经二十多年了,英明、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年年照顾、事事优惠他,社会主义制度,按劳分配,又无比优越,从理论上讲,穷人早都翻身、当家、做主人了,可是他依然没有丝毫改变,一如既往地一贫如洗,一个人居家过日子,连吃饭都饥一顿、饱一顿的,没个准儿;在吃法上那就更不讲究了,常不常把油腻腻的肥大肉,下在所熬的苞谷糁稀饭锅里,让人一看,谁也都没法儿说得出来,他这饭叫什么名堂。别说他没有好米好面、好菜好调料,就是把好面、好菜,一概给他,恐怕他也会把这些面、菜给做糟蹋。前些日子,牛百善他家那粮食,被他吃前不量后,早早给浪费光了,有好几天灶头都没能动烟火,全是靠向邻居多少乞讨上一盏半碗剩饭,掺些凉水,凑合着吃,勉强忍住饥饿过日子。日前县政府民政局给生产队下拨了一批春季救济粮,这救济粮一拨下来,生产队干部理所当然,首先考虑到的就是他牛百善,按惯例,他每次都是全村急需照顾的特困户,于是雪中送炭,就给他第一个先照顾了一些粮食。要知道,牛百善这时候早已饿急眼了,对上边所下拨的这批救济粮,那可真是望眼欲穿,翘首以待,垂涎欲滴了,所以粮食刚一到手,没等得让它过夜,连黑赶晚就找了盘磨子,把它放在上面,胡乱推了推,将就着磨成面,蒸了一锅麦面馍。春季,尤其农历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麦面馍在哪一家不是稀罕物?早饿急了的牛百善,在和面时,馋得就都直流口水,所以等不得锅里所蒸那馍,用火烧熟,可能刚烧圆气,最多也就是个七八成吧,耐不住性子,揭开锅盖,迫不及待地从锅里给取了出来,滚烫滚烫的拿在手里,烧得龇牙咧嘴,不住地由左手倒换到右手,又由右手倒换到左手,狼吞虎咽就吃了起来,一阵子把成十个放进了肚子,直到吃得肚子跟鼓一样胀,一敲嘭嘭响,撑得再也吃不下去了的时候,这才罢手完事。可是尘世上这事情,大凡都是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牛百善饿极了,好难得尽情饱吃一顿,然而由于吃得太猛、太过量,当晚就吃出大麻烦来,肠胃承受不起猝然间这太大的压力、撑胀,消化功能立马减退,甚至给停滞了,因消化不过,肚子疼了整整一个晚上,早晨连往地里干活儿都没去得成。牛百善肚子正疼得受不了,拉稀拉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在气头儿上,想发火又苦于实在找不着个合适地方,牛保国不知就里,一来却就责备他,数落他的不是,你想,他对牛保国能有好气儿?于是接过话茬儿,就来了个对不起:“我有病拉肚子哩,家里没有厕所,城外面的厕所离得又远,跑不到。你不叫我拉在当院里,拉到哪里去呀?难道叫我拉到你家炕上或者是锅里不成?”接着就毫不客气地把他那些成天吊在嘴上,不三不四的话又都说了出来,“我在我院子里屙屎撒尿呢,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吗?管得也太宽了吧?这房子、这地方儿,是我毛爷爷分给我的,你把事情弄清楚:我毛爷爷从阶级敌人——地主分子手里夺过来,分给我后,这房子就不再是你牛保国的了。我心里只感激我毛爷爷,另外,其他谁的情都不承!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屋子里住着,硬得跟钢弦一样,爱怎么就怎么呢,由我着哩,他谁管不着!你孙女、儿媳妇,爱走路打这儿出来进去,就出来进去,不爱打这儿出来进去,就别出来进去,关我屁事!”牛百善毫不顾情面的一顿抢白不说,接下来还大呼小叫地就给唱起了革命歌曲:“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把个牛保国噎得直瞪白眼、倒吸气,浑身颤抖,心想:“我今年六十多岁了,活到今天,怎么把人给活到了这步田地?解放后,事事忍气吞声,处处夹着尾巴做人,不图别的,就只希图个平稳、安宁。谁知道我越想安宁,还就越不得安宁。今儿个这事给谁,谁受得了?谁能眼睁睁咽得下这口气?人在世上,活多少岁数儿是个够?死迟死早,还不同样都是一个死,为这事和狗日的一命换一命,值当。”牛保国想到这儿,不由得两手高高举起他下地回来扛在肩膀头儿上的那柄锄头,看样子是要打牛百善了。牛百善一见可着急了,手提着裤子,毫不示弱,头一低,腰一弯,嘴里不住嚷嚷着:“你打,你打,你今儿个把我就往死里打!我知道你解放前是国民党乡长,家里藏的有枪哩,都敢把地下共产党员赵锁子给枪杀了,难道还不敢把我这个老贫农牛百善打死?”说话间,头照牛保国胸口,豁出去、直通通就顶了过来,一下子把个牛保国顶得站不稳脚跟,噔噔噔直往后退。牛保国被牛百善一头顶得直退到前房北檐墙跟前,死死夹在墙角,连动都动弹不得。他刚才在气头儿上,尽管从架势上看,要打牛百善,但是真要叫他动手打吧,他终究还是比牛百善理智得多,怎敢用手里所拿的那把锄头去打呢?那样,如果稍有不慎,打失手,岂不就把大娄子给捅下了?他举起手中锄头,原本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牛百善这货,没想到牛百善就动起真格的来。这一下,他手里所拿的那柄锄头,不仅就使不上劲儿,反而倒还给成了累赘,十分碍事。着忙中情急智生的牛保国,干脆把手中的锄头往旁边地上一扔,攥紧拳头,朝牛百善脊背像擂鼓一样,乱打起来,立时把个牛百善打得像杀猪一样吱——吱——,不住声,一个劲儿地拼命怪叫。牛百善一边声嘶力竭地使劲儿叫唤,一边故作姿态地喊叫:“哎哟我的妈呀,打死人了!快来人呀——革命的全体社员群众同志们,地主分子牛保国翻天啦,打我老贫农牛百善哩!把我都快给打死啦。哎哟妈呀——打死人了!”上院儿正在忙着做饭,舀饭,往饭桌上摆放盘碟碗筷,准备一家人回来齐了,马上就吃饭的牛保国他胖老婆张妍和儿媳郝芙蓉,闻声连忙从灶房里走出来,向前院看,这才发现竟然是她家老爷子牛保国,和前院的老贫农牛百善,给打到一块儿了,娇娇娃站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嘴里喊着“妈”,只是一个劲儿哇——哇——地哭。张妍与儿媳郝芙蓉一见,着了忙,也顾不上牛百善那裤子都已经掉到脚面上,光着个屁股的羞丑,一个个赶紧从上院儿跑了下来,拉架,劝解。牛连学随后就也从地里下晌回来了,还没进自家前门,就听见牛百善呼爹喊娘地在哭叫,加快脚步,赶到跟前。这些人好不容易把牛百善紧抱着牛保国腿的那两只手给强掰开来,搀扶他,回到他所住的那间厦子房里,让其躺在炕上。牛保国至此,才侥幸得以脱身,回到自己的上院儿里去了。牛百善躺在炕上,还是一个劲儿地大声喊叫:“哎哟妈呀,疼死我啦!我身上疼得实在受不了啦,这下子不得活了,活不成了!哇哈哈哈哈——”别人也不知道,他喊疼喊得那样邪乎,到底是被牛保国打得身上疼还是肚子里胀得疼,不过任凭他再怎么喊,牛保国一家人,就都再也没谁去敢搭理。喊得时间长了,因为是五保户,最终还是生产队派人,医院,诊治去了。牛医院,经过医生一检查,诊断结果出来,说是因为进食过饱,导致患了严重的结肠炎,由于没及时治疗,现在已经恶化成肠梗阻,医院再迟来个把钟头,那恐怕就是开刀动手术,也都来不及了。牛保国听说把医院去了,起初倒还不怎么在意,后来听人说,医生诊断要是再迟来一小会儿,他就会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还确实给吓了一大跳,心想:“牛百善这次幸亏没死,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打过牛百善,不管怎么说,那茧儿都得非结到自己身上不可,就是跳进黄河,恐怕到那时候,自己也都洗不清。”他惟恐生产大队干部或者牛百善弟弟牛百顺,把牛百善病因归罪到自己身上,没来由惹出一场大是非,有好几天都觉着右眼皮儿在砰砰砰,一个劲儿不停地直跳,躲在家里没敢出门。说来事情也还算好,大队干部和牛百善的弟弟牛百顺,都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以及牛百善平日的为做,通情达理,没有借故生端,来寻他牛保国麻烦,怪罪他,或者借题发挥,闹腾一场,这事儿也就这样平平儿地给算过去了。牛保国自从经历和牛百善这场打闹以后,就更坚定了要在庙东村找个强有力保护伞的念头,并且趁一次吃饭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向全家人说了,其目的是,就这个问题,首先得在家庭内部形成初步共识。经过瞬息议论,家人全都一致同意把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作为重点对象,在他身上克难攻坚,下功夫。有一次天下大雨,下午放学时牛连学打着雨伞去村外小学校接女儿娇娇。走到学校门口,他接着了女儿,背在背上,一转身,正往回走,突然一眼看见杜木林的宝贝儿子鹏程,没人来接,自个儿背着个大书包,冒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从他身边冲过去,踉踉跄跄往回跑。处世一贯乖巧过人的牛连学,见状马上意识到机会来了,并且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于是赶紧加快脚步,从背后撵了上去,追上刚从他身边跑过的那个杜木林儿子鹏程说:“鹏鹏,来,叔叔背你回家。”杜木林儿子鹏程一听这话,迷茫地看着牛连学背上已经背着的娇娇,心里疑惑不解地想:“两个小孩儿,你一个大人,怎么同时背得了呢?你究竟该背谁呀?”这时只见牛连学蹲下身子,把娇娇从背上放了下来,并且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娇娇,我娃乖,听爸话,让爸把你鹏鹏哥背上,拉着我娃手,咱们大家团结友爱,一起回家,好不好?”娇娇对她爸牛连学这一亲疏错乱、远近颠倒的做法很不理解,噘着个小嘴儿,心里颇有说不出的不情愿。她一点儿都想不来自己爸爸今儿个是怎么了,行为竟如此反常,只是幼稚的在反复想:“爸吃错哪门子药了?今儿个和往常怎么大不一样,不把自己爱女当回事儿,放在心上,反倒心疼起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别人家、与己无关的孩子来?”然而她的聪明机灵,使得她尽管心里对此事有着诸多想不通,却表面上还是顺顺当当地答应了,无可奈何地让她爸背上背着比她还要大一岁多的杜木林儿子杜鹏程,而手牵着自己手,自己踩着满路泥泞,极力跟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往回走。牛连学背着杜木林的儿子杜鹏程,并且还让鹏程打着自己来时所带的那把雨伞,手牵着幼小的女儿娇娇,在雨地里,在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路上,艰难地往回走。女儿娇娇被雨水立马淋成了落汤鸡,鞋上沾满一层厚厚的污泥,沉重得两条小腿儿几乎都快要抬不起来了,每往前走不几步,鞋就从脚后跟儿往下掉一次。他爷儿俩没有直接回自己家,而是好不容易先绕道来到南巷东头儿杜木林家里。牛连学一进杜木林家门,就似乎很有怨气地大声喊叫起来:“木林,木林!你两口子一天在家里不知道都忙啥哩,天下这么大的雨,也不去个人把鹏鹏娃从学校往回接一下,让这么小一点儿个娃,连雨地往回跑?你没看人家娃的家长,都在学校门口接自己娃呢,就咱家娃没人接,奇怪不奇怪。要我说呀,你俩成天把心都操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事就都能放心得下?”牛连学唠唠叨叨,嘴里一个劲儿没完没了数落着。从屋里应声先走出来的是杜木林妻子,她一见牛连学脊背上背着自己儿子鹏程而手里却牵着他女儿娇娇。鹏程身上干干的,一点儿都没被雨淋着,而娇娇娃这会儿却被雨水淋得浑身精湿精湿,披散着的头发,湿漉漉粘满一脸,就这雨水还从她头顶儿上,往脚后跟不住地直流,一眨眼工夫,就把她脚下所站的那块儿地,给流湿并积了一摊水;再看娇娇从头到脚,已被泥水溅得几乎全都看不清眉眼了,人也冷得浑身哆哆嗦嗦直发抖。杜木林妻子看着眼前此情此景,立马就显得很过意不去,连忙不好意思地道歉说:“哎呀你不知道,木林到公社开会,今儿个回来迟了。我一个人在家,一时活路忙,撂不下手。看……把接娃这事,就给耽搁了。”随即又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内疚,一个劲地嗔怪说,“你看你哟,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人?鹏鹏比娇娇大,又是个男孩子,耐摔打,不让他走,反倒背上,让娇娇娃在泥水里蹚,看把我娇娇娃都给淋成啥了?”杜木林此时从屋子里也走了出来,看着眼前这场景,禁不住有些感动,十分热情地招呼牛连学说:“连学,快进屋来坐坐!”接着就略带歉意地说,“你看我,一天管着咱大队里这摊子事,忙得连自个儿的家务,往往也都顾不上了。”牛连学满脸堆笑,连忙应承说:“当然,当然。那是自然的喽。你是官身子嘛,公事多,这我知道。你忙,你忙,赶紧忙你的吧,我这还得抓紧时间回去呢,就不打扰了。”杜木林媳妇见机,也忙制止杜木林说:“我说,你就别再一个劲儿地叫他进屋里来坐了好不?没看把娇娇娃都淋成啥了,女娃娃家娇嫩,让赶紧回去,给娃把湿衣服先换了再说,当心把娃感冒,给折腾出病来,那麻烦可就大啦。”杜木林一见情况是这样,也就格外友好地说:“老同学,那我就不请你进屋去坐了,赶紧先回去,给咱娇娇娃换件干衣服再说。记着,以后迟早有空儿了,来家谝哟。”牛连学爽爽快快地答应一声说:“那你们忙吧,我走了,往后有空儿,不要你叫,我自己就会来的。”说着乐滋滋从杜木林家走了出来。他对今天自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这一招儿,所产生的效果,很是满意。杜木林夫妇回到屋里,一边收拾餐具,准备吃饭,一边妻子对杜木林数说道:“木林呀,我看连学这人,做事还挺不错的,对咱家蛮好嘛。你说是不?上次你不在家的时候,咱家那灶火出了点儿问题,我怎么都拾掇不好,后来见他懂泥水匠活儿,刚在跟前提说了一下,人家拿着瓦刀,立马就来给咱收拾好了。你还别说,自那次他帮咱家把这灶火修理了以后,还就好使多了,烧起来既省柴火又没烟。没看得出来,他这人还真有能耐。”杜木林不觉也深有感触地说:“唉!连学这人哪,是个聪明人,见啥会啥,这我早就知道。我和他是从小耍尿泥一块儿长大的一把子,在学校念书,还在同一张桌子坐过好长时间,关系一直挺不错。这人有心眼儿,灵性,是个有本事人,后来泥水匠活儿做得确实也还有两下子,可惜就是家里成分高,一直被压得在人前死活都直不起腰,有什么办法?这年头儿,社会上处处以阶级斗争为纲,为了划清阶级界限,我们俩之间,彼此不说,心知肚明,关系就日见疏远起来。”此后,牛保国一家子,早晚都在暗暗有意识想方设法地去亲近杜家,有事儿没事儿,总爱借故往杜家跑;对杜木林家的人,不论大人小孩儿,一见面就亲热得不得了,杜家如果一有些许小事儿,就主动上门帮忙;甚至自家做了点儿什么改样儿饭菜或者有了啥好吃东西,也都得空儿要给杜家送去。尽管杜家一开始对此还不大习惯,怕招风,在人面儿上十分注意避嫌,显得很是冷淡,以谨防有人说他家闲话,指摘他家阶级路线不清,对牛保国一家,与他家所表现出来的过分热情、亲近,显得特别不以为意,不屑一顾,努力保持一如既往,怎奈牛保国一家人颇善解人意,似乎对此并不在乎,从不计较,无怨无悔,你热情也罢,不热情也罢,反正我都我行我素,一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以求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杜木林妻子正在灶屋切菜做饭,突然听见有人在前院儿一个劲儿喊叫,连忙撂下手里活儿,走出厨房一看,原来是牛连学媳妇郝芙蓉。只见她手拎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不知道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反正鼓鼓囊囊的。郝芙蓉一见木林妻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就冲她笑容可掬地说:“木林嫂子,这会儿正忙啥哩?急着做饭呢得是?看我这一来又打扰你了不是?”“没事儿,没事儿。不忙,我不忙。你坐你坐。这你是到哪儿去呀?提这么些东西?”木林妻子应酬着,指指郝芙蓉手里所拎那塑料袋子问。“嗳,能到哪儿去?我哪儿都不去。”郝芙蓉故作姿态,全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便往木林妻子顺手给她递过来的小板凳上坐边说,“一天穷忙穷忙的,给人都说不成,生产队活儿,一晌都不敢耽搁,要不,月底出勤日完不成,那可就坏了。你看,生产队一天把那生产抓得就跟紧死了一样,啥时候不是‘既抓革命、又促生产’,两手都在抓,且两手又都很硬。你说,我还敢到哪里去?这不,今儿个下晌,我路过我家那自留地,随手摘了一些菜蔬,谁知道没留神,一下子给摘失手,摘得太多了,拿回家去怎么也都吃不完;然而不摘呢,那些菜,烂在地里岂不又都给白白糟蹋了?怪可惜的。我知道你家自留地没种这东西,顺便就把这辣子、茄子、西红柿……什么的,各样儿都给提来些,你也别嫌弃,就帮着我们家,把它吃吃呗。”“你看你这人,这么有心的。”木林妻子马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早晨刚从生产队菜地里买了不少的菜,现在还都在那里放着,没吃完哩,啥菜都有;不信你到我厨房看看去。我看,这菜呀,你就干脆提回家去,自家慢慢吃吧。”杜木林妻子可能已经意识到,今天郝芙蓉来拿这菜,留下不对,不留下也不合适。要是留下,给郝芙蓉钱,那郝芙蓉肯定见怪、不肯要;不给钱嘛,人家辛辛苦苦,种点儿菜也不容易,自己怎能好意思白要人家东西?要是不留下吧,她已经拿家来了,叫人再拿走,这岂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一时夹在中间儿,给难住了。郝芙蓉一见木林妻子面带难色,有不想收她来拿这菜的意思,立马做作着把脸一沉,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怕我家这菜里有毒,吃了会让你一家子都中毒得病得是?要真这样的话,那我还就不敢给你了,省得以后吃出问题来,说我故意投毒杀人,谋害革命干部!”说着她提起装菜的那塑料袋子,佯装就要起身往出走。杜木林媳妇一见这下子可着忙了,赶紧拦住解释说:“你看你这人,咋说风还就是雨呢?一下子把话给说到哪里去了?你误会我意思了。”“那你得是嫌我家成分不好,害怕有人说三道四,说我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指摘你家阶级路线不清?”郝芙蓉一张嘴,快得就跟刀子一样,一语破的,把话给挑明说了。这就弄得杜木林媳妇左右更加为难起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堪得不行。她慌了手脚,十分尴尬地连忙反反复复向郝芙蓉解释、劝说道:“你看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菜我不收还行吗?我收,我这收下,不就得了吗?你我都是老姐妹儿了,着什么急呀?先坐下,听我慢慢把话给你说清楚好不好?你看,你家种点儿菜嘛,也不容易是不?现在种多了点儿,自家一时半会儿吃不了,烂在地里确实也不是个办法,依我看呢,你把它拿到集市上,多少卖俩钱,岂不也能贴补贴补家用?你清楚,这几年咱生产队年成不大好,一个劳动日仅分人一角多钱,连一盒不像样儿的宝成牌儿烟,都买不下,更何况不是一等劳力,辛苦一天,还挣不来那么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呢。这年头儿啊,谁家经济都不宽裕,而你家呢,自然也不用说,有不少难处,这你我都知道。我劝你,以后还是切不要把这些看似不值钱的仨瓜俩枣,不当回事儿,只管拿它送人;把它多少卖俩钱,给你家度日用,不添斤难道还能不添两吗?咱多的挣不来,少的可也别又看不上,多少拾到篮篮儿,都是菜哟。”“啊呀呀——弄了半天,你这不是教唆我走资本主义道路吗?得是嫌这些年造反派把我家还没批判够?他们今儿个批判我们什么地主分子,明儿个又批判我们历史反革命,现在你让他们是不是还要再给我们加上一条儿走资本主义道路,批判批判,那才称心……”你看芙蓉这张嘴,多能说的,哇啦哇啦,就不喘息,没个停,哪容杜木林媳妇再插得上一句话,“若说送人,送给别人,我还舍不得呢。还不是听连学在家里一天到头儿老念叨说,他和木林从小就是一把子,原先在学校念书,两人还在同一桌儿坐着哩,怎么怎么的要好,这不知才怎的,似乎觉着咱两家前世,是不是就多少有点儿什么缘分,内心里总热乎乎的。既然你今日是这样的见外,那我就还不如立马儿就把这菜提走算了,省得日后再给人落下什么话把儿。”郝芙蓉一席话,让人听起来头头是道,倒把个杜木林媳妇给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没了主意。她见郝芙蓉提起那一塑料袋子菜蔬,似乎又执意打算要走,觉着要真这样了,那确实还很不合适,于是赶忙从郝芙蓉手里,一把夺下装菜蔬的那塑料袋子,无不抱怨地说:“你看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呢?平日我咋还都没看得出来,竟是个热脸子、火药脾气?你说,咱姐儿俩在一块儿啥话不能说?跟你说句贴心话儿,咋还就不行了呢?”接着她又扑哧一笑说,“错了,我错了。现在依你,把这一袋子菜蔬全留下,这总行了吧?”郝芙蓉一见杜木林媳妇,这回真的答应把自己所送的那菜蔬收下了,顿时眉开眼笑,攀住杜木林媳妇肩膀,嘻嘻嘻,只管高兴得不得了,并且一连声儿地说:“你看,你看,这不就对了嘛。一点碎碎儿的事,简单得跟‘一’一样,你把人一下子就都能给作难死。这点儿菜能值人几个钱?看把你难为成啥样子了。咱姐儿俩还见什么外?是这样,今后你家就别只管远远地跑到生产队菜地里,去买菜吃了,迟早要是需要啥菜,看我家自留地里只要有,就尽管摘,千万别见外。咱两家嘛,你家的怎么啦,我家的又怎么啦?还不都跟一家子是一样的?没必要一下把什么都分得那么清。我家的不也就是你家的呗?”忽而她又无不歉意地说,“你看我这人,纯粹是个婆婆嘴,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啦,把你做饭的事,恐怕都给耽搁了。好了,好了。你赶紧忙着做你的饭去吧,我就不再打扰了,也得赶紧回家给我家连学他们做饭吃去喽。”说着一转身,扭着她那大屁股,就告辞往出走。杜木林媳妇起身紧跟其后,把郝芙蓉礼节性地送了两步,并没有一直送到她家大门口儿,就停住了脚步。她毕竟害怕村里人多口杂,看见后会说闲话,于是趁郝芙蓉一回身说:“嫂子,不送了,你赶紧回去做你的饭吧。”就说了声:“那么你慢走,我不多送了。”折身就走回自家灶房里,忙活去了。眨眼工夫,就又到了秋季棉花盛开的时候,妇女们摘棉花,生产队的保管员在仓库里给她们过秤,按照每人所摘棉花的斤两多少,给她们计工分。这些人,劲头儿可大了,跟发疯了一样,往前扑,为的是一天能多挣那么一分、两分工,年终分红时,多分上三五分钱,在地里就跟挣命似的,争先恐后,抢着摘那些开得银白如雪的棉花。郝芙蓉摘棉花手头儿利落,来得紧,摘得快,那是别人谁也都望尘莫及的,一晌工夫下来,棉花摘的比谁都多。下晌时候,她摘了满满一大竹笼子棉花,提不动,干脆把它扛在自己那脆弱的肩膀头儿上,往回走。女人家,肩膀头儿嫩,扛东西不习惯,立时被压得火辣辣疼,有点儿吃不消,郝芙蓉禁不住把扛着的那一大竹笼子棉花,一个劲儿不停地由左肩膀倒换到右肩膀,又由右肩膀再倒换到左肩膀,来回不住地换不说,膀头子还像针扎一样难受,累得满头是汗,脸涨得绯红绯红,衣服的背部全都被汗水溻湿透了,龇牙咧嘴的,模样儿实实难看。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秋季最喜欢干的活儿,莫过于就是给摘棉花的妇女们带队、当领导了。妇女们摘棉花时,他跟在屁股后头来回转悠,检查哪一个妇女没有把棉花摘干净,背后遗下了。因为干这活儿既轻松,又荣耀,还能不停地数落妇女在摘棉花过程中的不是,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嗜好,是他这样还能够整天和妇女们在一块儿厮混,得机会了和自己喜欢的娘儿们磨个牙,拌拌嘴,趁机在她们身上胡乱摸摸,占她们点儿小便宜。王黑熊最爱偷窥的是,看妇女把自己所摘那棉花,偷偷给往怀里装或者是裤裆里塞,并且总是要等她们背着人,装,或者塞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这才板着个死人脸,走到其跟前,以铁面无私的姿态,一边十分严厉地指责其借劳动之便,偷盗集体财物,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不法行为,一边借搜查名义,在那些因犯有过错而被揭发,吓得胆战心惊,畏畏缩缩,只想求饶的妇女身上,到处乱摸。他在去地里的时候,手里总忘不了要拿本红宝书——红塑料皮皮儿的《毛主席语录》,偶尔还会打开来,大声念上那么一两段儿,在人前,以此显示他对党、对伟大领袖的无限忠诚。在干活儿当中,每逢休息,他就不失时机地打开他那红宝书,组织并领导妇女社员群众,坚持毛主席语录天天读,以此让人见其革命性或者领导之价值。总而言之,他这人无时无地不在锲而不舍、孜孜不倦、不厌其烦地向人们宣示:“政治是灵魂,政治是统帅,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一英明论断。这会儿,王黑熊正随着摘棉花下晌的妇女人群,手里紧握着他那本随身带的红宝书,嘴里一个劲儿小声,南腔北调地哼着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洋洋得意地往回走,突然一扭头,发现郝芙蓉扛着一大竹笼子棉花,远远在他身后,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往前急急赶路,那狼狈相,竭尽全力,吭哧吭哧地扛,压得龇牙咧嘴、弯腰驼背,不停地左肩换右肩、右肩倒左肩地来回倒换,累得上身穿着的那件很单薄、很单薄的衬衣,都被汗水溻湿了多半截子,立马禁不住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怜香惜玉之情,想上前向郝芙蓉献殷勤,讨好儿,于是站住脚,等郝芙蓉走到跟前了,伸手一把,从她肩上接过那死沉死沉的棉花笼,并笑嘻嘻地说:“来,让我这个歹人替你拿上。看把你可怜的,怎么一下子就给累成这样子了?让人瞅一眼,都能心疼老半天。”郝芙蓉一看,王黑熊这货要替她扛棉花笼子,嘴一撇,斜瞅了一眼他那色迷迷的样儿,满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儿玩世不恭地说:“给,你乐意扛,就替老娘扛着呗。反正养儿不在多,只要指望着。”王黑熊一听这话,可乐了,接过话茬儿,嬉皮笑脸地说:“看把你说得美的,我替你把你摘的这一大竹笼子棉花扛着,你不承情感恩回报我也就罢了,倒过来,还把我说成是你儿了。我怕你真要是有我这么大一个儿子的话,那还不得把你那细皮嫩肉的肚皮儿给撑破?”“反正我是见鳖不捉,佛爷见怪。瞧你个懒熊,成天一点儿力不出,在生产队干活儿,光挑梢梢儿,不着实,跟着我们这些妇女,充什么红色娘子军党代表,蹭时间,磨洋工?今儿个,我如果不让你扛扛我摘的这重重一大竹笼子棉花,把你那股子狂劲儿,好好往出消耗消耗的话,那么你大白天攒下来的那邪精神,到晚上狂躁得睡不着,不知道又要翻那家女人的后墙了。”王黑熊只图他一时心理满足,也不在乎郝芙蓉说他这话,好听不好听,损人不损人,有多么的刻薄、恶毒,而是仍然乐呵呵地说:“看你把我这么好的一个人,一下子说得跟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了。其实嘛,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我这人真的还不失是一个心慈面软的忠厚长者,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历来就爱助人为乐,而且还非常、非常的爱小娃儿妈(骂)。”“哼!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看满世上人,谁不知道你那人品,一贯老虎戴素珠——充善人,黄鼠狼子给鸡拜年——从来就没安好心。虽说有一百个心眼儿,九十九个都是好的,只有一个坏心眼儿,可是用的总都是那个坏心眼儿,而那么多的好心眼儿,却压根儿从来就不用。好了,老娘没工夫跟我儿在这儿一股劲儿地磨闲牙、拌零嘴了,你把我那一竹笼子棉花,扛着自个儿在后边慢慢往回走吧。对不起,你娘我前边先走一步了。待会儿仓库见!”郝芙蓉说着冲王黑熊摆摆手,笑嘻嘻地撇下王黑熊,一撒腿就独自个儿,跑到前边,伸手夺杜木林媳妇胳膊上所挎的那棉花笼子去了,并且热情有加地说:“来。木林嫂子,让我给你提着。”这下子可把王黑熊气得七窍生烟儿,干瞪眼没办法。杜木林媳妇执意不要郝芙蓉给她提棉花笼子,一个劲儿说:“不用不用,我手慢,摘的少,分量轻,提得动的。你手快,摘的多,连你自己摘的那棉花,都拿不动着哩,哪里还能顾得上再给我帮忙提?”郝芙蓉乐呵呵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那棉花笼子现在有人替我提着呢,不用你操心。”“大家都有自己摘的棉花,哪个能手空着?谁顾得上帮你拿?”杜木林媳妇疑惑不解地问。郝芙蓉冲杜木林媳妇,用眼睛向后把王黑熊一瞟,示意是王黑熊替她拿着。杜木林媳妇立马不由哑然一笑说:“你呀你,真会使唤人,是蛤蟆都能捏出尿,阎王爷都能叫你当小鬼儿的指派。”郝芙蓉抿嘴儿一笑说:“这可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人家心甘情愿,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喽。”她自鸣得意地说着,顺手用袄袖抹了一下额头上先前浸出来的那汗水,一把强夺过杜木林媳妇胳膊弯儿挎的那棉花笼子,帮木林媳妇提上。两人一路,又说又笑,亲亲热热,一起往回走,显得简直比亲姐妹还要亲几分。她们周围的人,一个个谁不看在眼里,嫉妒在心头。大家虽然都不好当面说什么,还是照样一如既往地在各自往前走自己的路,但又都用白眼看郝芙蓉,心想:“这人真是个精灵鬼,事事浮上水,走上层路线,谁红就巴结谁。看嘛,现在和党支部书记的老婆,多亲热,比和她‘亲本家’,还亲热多了。”芳卿也摘了一大竹笼子棉花,扛在肩膀头儿上,压得心慌气喘,再着急怎么也都走不快。郝芙蓉和杜木林媳妇说说笑笑,从后面赶上了她,木林媳妇一见,就要动手帮她去拿,可芳卿死活都不答应。她想:“咱贪图多挣工分,摘了这么重一大竹笼子棉花,怎么好意思叫人家支书老婆,替自己拿呢?平常咱和人家又没有什么交情、来往,没给人家帮过半点儿什么忙,这就在人家跟前已经有亏欠了,咋还能再倒过来,让人家平白无故地跟上咱,受拖累呢?咱自己的困难还是自己想办法克服呗。”郝芙蓉机灵,见状忙说:“芳卿,那么你就别着急,在后面慢慢跟着来,我姐儿俩就前头先走了。”芳卿闻言,话里有话地回敬了她一句说:“你那人前头的人嘛,当然得走前头了,不过可别忘了,到仓库里排队时,也让你那亲本家,给我占个地方。”摘棉花到仓库里过秤时,得排好长好长的队,要等很大很大一会儿工夫,妇女们一个个着急着要回家做饭,故而芳卿才言在此而意在彼地说了这么一句戏谑的话。郝芙蓉和木林媳妇刚一走,妇女们在路上就边走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看看看,郝芙蓉这人多红火,心疼的人,就是多。”“不光心疼的人多,人家要紧亲戚、亲本家,也多。别看她女婿牛连学是个独苗苗儿,没有仨兄俩弟五姊妹,可人家前两年,就有了亲本家,这不,新近好像还认了个什么干姐姐。你看她与支书老婆,两人走得多近乎儿,在一块儿多亲热,简直比亲本家显得还亲多了。”“再别说了。那是郝芙蓉前后只管撵人家,巴结人家杜木林媳妇呢,人家杜木林媳妇那人,可没那意思,本分人,一是一、二是二,对人从不虚与委蛇,套近乎,对芙蓉的那些巴结行为,也不过只是觉着面情上过不去,不好意思伤她脸,只得大面子上应酬住罢了。人家才不会懵里懵懂上她郝芙蓉那套儿!”“别别别,你先别过早把话这么说。要我看呀,郝芙蓉那角儿,可厉害着哩,过几年,说不定把咱们庙东村的人,就全都给拉扯成干本家了。他杜木林媳妇算啥?咋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糖衣炮弹,一旦时间一长,谁能抵抗得住?有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去去去,人家郝芙蓉那双眼睛雪亮得太着的,她找那可尽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打死也不会找咱,认咱这些平头儿老百姓作干本家的,你就尽管放你那七十二条心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一起朝回走,好不热闹。正如上面所言,人是感情动物,心也都是肉长的,凡事都是双向的,好心买好心,只要你对他有十分好,那么他对你至少也就都会有一分好的。世上,喂不熟的那白眼儿狼,不能说没有,但总归是极少数。再说了,就是块儿石头,你把它抱怀里,只要抱得时间长了,也都能暖热,别说是人了;吃谁饭砸谁锅的事,毕竟是极个别现象。在一般情况下,只要你对他好,他即使对你不好,也不会有意再为难你,对你存瞎心,挖陷阱,坑害你的。牛保国一家,对杜木林家的亲热,自然也能沾得上点儿这个理儿,天长日久,则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少也就见效了。不要说在旁人眼里总觉着他两家之间关系不寻常,就是在杜木林他家人的潜意识里,也都日见觉着是这样了。这现象,早已引起诸多的街谈巷议,哪个人只要一提起这两家,就都会说声:“那关系不一般,可铁着呢”。冬天,快到年底了,生产队的事情多,晚上,总爱把社员群众召集一起开大会,并且这会一旦要是开起来,那还就没完没了啦。在会上,干部们轮番讲话,并且一个不落,每个干部都非得讲讲不可。这以来,就形成张三说了李四说,李四说了王五说的不良局面,似乎谁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在会上讲讲话的这一合法权益,而且王五说完了后,又会由张三再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挨个儿补充,这样一茬一茬地周而复始,没个头尾。到底这补充是谁在补充谁,补充别人还是补充他自个儿的讲话,这就谁也都说不清了,反正谁都要把开会的内容,不管该自己管不该自己管,事无巨细,核桃枣儿地挨个儿齐齐数说多遍,好像开一次会,大大小小的干部,哪个要是不讲上三五次话,那就没有尽到自己应有的职责或者说吃了亏似的。尽管他们全都是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干部,正儿八经的庄稼汉、泥腿子,在公众场合讲起话来紧张得满头冒汗,作难得就跟屙麦秸一样,憋得吭哧吭哧直喘粗气,结结巴巴,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在那儿简直活受罪,同时所说的那话,还病句满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言不搭后语,听得人云天雾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怪着急、怪难受的,然而就这样,讲话人也仍然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喋喋不休,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儿讲着。他们也不管前来开会的人,听还是不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们所讲的“微言大义”,总还以为自己鹤立鸡群,自我感觉良好地讲得唾沫星子四溅,慷慨激昂而不可一世;指手画脚,广征博引,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地东拉西扯,长篇大论,惟恐自己一旦说得时间短了,让别人笑话自己没能耐、没水平,进而低眼下看自己。牛德草虽然嘴里什么话都不说,但此时心里对此颇有看法,总以为当干部嘛,各把一口,分工合作,就像十个指头弹钢琴,各自把分工给各自的那份事情,搞好就行了。这以来,总体工作自然就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开展起来。讲话,你自己也就事前把在会上要讲的内容,筹思好,准备充分,以及前后顺序、主次详略都安排妥当,到会上再别丢三落四的争先恐后去补充。这些人不知道想过没想过,会上你、我这样补充来补充去的,到底是谁在补充谁的讲话呢?补充你自己还是别人?补充你自己,那至少说明会前,你把你应做的那份儿工作,根本就没做到位,在会上应说的话,压根儿也就没想完备,进而影响你自身形象;补充别人,那别人的事,你干脆就让人家自己去自我完善吧,各自多做自我批评,没必要劳那么多神、操那么多心、费那么多劲儿兼济天下。倘若大家果真都能各执其事,各把一口,各负其责,或者退一步说,各人自扫门前雪,并且把自己门前这雪都扫干净,那么整体工作还有什么说的?就没的说了,何必人人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这样的社员群众大会,一开起来大多就“不亦乐乎”,至少也得开它三四个钟头,往往从天刚麻麻黑,就一直要开到深更半夜、十一二点钟。故而别说因搁在家里不放心而被大人带来,陪会的那些小孩儿受不了,就连这些无往而不胜,在地里战天斗地干活儿,已经劳累了一整天的大人,谁又能吃得消呢?他们熬到一定时候,也就都纷纷困得撑不住了。困得不行了,回家去睡,人家干部又不允许,于是不少人就不得不找个僻静地方,背靠墙根儿,坐在那儿头一歪,毫不客气地梦见周公去了。这情景,当时在社员群众中很普遍,也颇流传有几句顺口溜,那就是:“多举手,少发言,开会就往黑处钻。你开你的会,我睡我的睡;不伤你的脸,不熬我的眼。”干部们当然不一样了,他们白天大多是不下地干活儿的,只是待在办公室里做指挥,瞎磨蹭时间,养精神,憋足了劲儿,你说,这晚上不让他们开会,尽情地释放释放能量,怎么行呢?自然情有可原了,可恨的是躲在墙根儿僻静处睡觉的那些社员群众,太不知趣,开会睡觉,不听会也就罢了,最不该的是还在那儿没命地使劲儿打呼噜,使得会场干部们的讲话声,和睡觉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融合一起,构成一曲绝妙而很不谐调,十分滑稽可笑的交响乐。这会儿的郝芙蓉,自然是紧挨杜木林媳妇坐着了。无休无止的开会,使得欢腾了一天的她,精神大大不支起来,再没心劲儿向杜木林媳妇讨好献殷勤,说那些没完没了、亲热不够的话了;怀里所抱自己那女儿娇娇,早已睡得叫都叫不醒来,她也禁不住昏昏沉沉直打盹儿,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朝杜木林媳妇身上靠。木林媳妇见状,把她轻轻撞了撞,她强扎挣睁开睡意蒙眬的双眼,迷迷糊糊、不知所措地朝四下里看看,听见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正在那儿激情洋溢,没话找话地讲话。你别看他人,只听其声音,俨然还是一派政治演说家风范:“今啊,天,《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新闻告,诉我们姬鹏,飞外,长(chang)到机,场迎接外,国贵宾来,华访问。”王黑熊所说这些支离破碎、没头没脑的话,使郝芙蓉顿时越听给越糊涂起来,如堕烟雾,迷迷瞪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立马瞪大眼睛,禁不住连忙问她身旁的杜木林媳妇说:“木林嫂子,王主任这会儿说啥呢?”杜木林媳妇淡淡一笑说:“管他去呢?他那熊样儿,能说出个什么人话?颠倒吊起来,也滴不下一滴墨水儿,别为那枉费心思。”其实王大主任黑熊所讲的话,不只郝芙蓉一个听不懂,在场开会的人,只要没看过今天的《人民日报》,恐怕谁也都难以听得懂,从而弄清楚他在说什么。然而在这“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年代,政治挂帅,思想领先,谁又敢轻易胡言乱语,指摘人家大名鼎鼎的革命委员会王主任之不是,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得装出一副无比专心致志听的模样儿,与之绝对保持高度一致,因为听不听是立场问题,而听得懂听不懂,仅仅只是个能力问题,只有认真听了,才没说的。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只要有这点儿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否则你小心着,死期至矣。原来王黑熊是在向大家说:“今天,《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新闻,告诉我们,姬鹏飞外长,到机场欢迎外国贵宾来华访问。”杜木林媳妇看着郝芙蓉怀里抱个娃,困得难受的那样儿,于是用手摸摸她所抱娇娇娃那两条小腿儿,十分关切地说:“你看你,把娃腿都冻得冰凉冰凉的了。这会,不知开到哪个猴儿年马月才能开完。我家离这儿近,我给你把前门钥匙,你不如自个儿去把我家大门打开,把娇娇娃放到我那炕上去呗。炕上暖和,让娃在那儿睡吧。再说了,我家鹏鹏也在炕上睡着,好在他们醒来,互相还有个伴儿;我妈在家里,有人招呼照应哩。”郝芙蓉听后揉揉眼睛,嘴里怯声怯气地嘟哝说:“我不敢。人家干部早想一天到头儿,寻我家说事、挑我家刺儿呢,如果我稍一走动,肯定就会被点名批评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儿,你没事儿人家还想给你对茬事儿呢,漫说你有事?一旦看你不顺眼了,看怎么设法收拾呀。唉,大人受难过有啥要紧?反正就这一摊摊子,豁出去了,可连累得娃也跟上遭罪、受折磨……”郝芙蓉牢骚满腹,全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话说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让人一听都觉着可怜兮兮。杜木林媳妇是个心慈面软的女人,一听郝芙蓉话这么说,就动了恻隐之心,因而不等郝芙蓉把下话说出口,就一把从郝芙蓉怀里夺过娇娇说:“来,你把娃给我,我给你把她放到我家炕上去。”说着抱起郝芙蓉的那娃娇娇,就朝会场外走去,并且边走嘴里还边无所顾忌地不住轻声儿念叨说:“娇娇,乖狗狗儿,我娃跟大妈回家睡觉觉去。”别的女社员,也有怀里抱着娃的,一看这场景,顿时心里禁不住就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嫉妒得不行:“人家郝芙蓉到底有本事,到人跟前嘴儿甜,能笼络住人,如今找了个好靠山,背靠大树得以乘凉呗。可不是吗?不要说大人,就连娃,这会儿也都跟上受到恩荫,得到了好处。”俗话古来说得好:“打狗都看主人呢。”牛保国一家大小,和庙东村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家,日常走得这么近,来往这么密切,且打得火热,尽管杜木林从来都没给他家过任何一丁点儿特殊待遇,甚至连一句好听的话,也都没当众帮他们说过,历来是公事公办,但是全生产大队的社员、干部,不知怎的,却不约而同的,哪一个不把牛保国家当红人看?哪一个还敢借故生端,再在人家头上动土垒窝?故而,此后,谁也都不再把牛保国,当做阶级敌人,低眼下看,肆意作践了。日月似箭,光阴如梭,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候。牛保国早早就准备了四样儿时鲜礼物“四色礼”:一瓶陈酿“西凤”酒,一条“黄金叶”香烟,一包高级大荔水晶饼,另外再加两斤鲜猪肉。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不走后门儿就很难以买得到的;过年走亲戚,即使是新女婿大年初二,第一次上他老丈人家出门拜年,恐怕也都不会拿这样重的礼品。而牛保国大年除夕这一天下午,在估摸着家家都把过新年的事儿,备办停当,贴好了春联以后,叫他儿子牛连学,带着他那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小孙女儿娇娇,用那时人流行背的“红军不怕远征难”草绿色背包儿,背着这些东东西西和十五个大白麦面蒸馍,就提前到杜木林家,拜年去了。过年时,关系要好的人,相互走动,彼此来来往往拜个年,这本是庙东村人祖上就有的习俗、礼节,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把封、资、修的什么都给推倒了,可能一时疏忽、遗漏,惟独这一样儿,还没能够彻底推翻得了,因此牛保国瞅准契机,让牛连学拿着礼物,带着娃,相机到杜木林家去拜年。这事儿做得虽然有些扎眼,但也算不上太得过分;别人看见尽管觉着他这人识时务,会来事儿,浮上水,但也无可厚非。不过他的这一举措也颇有点儿特别,按庙东村常规,拜年都是在大年初一以后才开始,而牛保国在这方面却别出心裁,捷足先登,抢先走了一步,让牛连学大年除夕就到杜木林家去,这是村里人所始料不及的,然而这也正是牛保国他匠心独运、巧夺天工之所在。牛保国之所以要让牛连学大年除夕,提前去给党支书杜木林拜年,一是为的显示他家在这事儿上,情义殷切,特别上心,比别人谁都重视、在意;二是考虑到杜木林人家是庙东村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现在位上,党领导一切着哩,书记自然是全生产大队的一把手儿,最大的官儿,啥事都管着的,可是大红人了,到时候,肯定登门拜年、送礼说事儿的人不少。杜木林为人再正派,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伯叔弟兄、亲戚朋友加之又多,如果按照常规,正月初一以后,再叫儿子牛连学去拜年,那不仅就显得太招眼,而且到那儿还有诸多不便,甚而仅仅只能给人做个电灯泡儿,点缀点缀。牛保国心里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档次的人,被成分压着的,在人前根本就抬不起头,说不上话。人贵有自知之明嘛,所以他想,咱也就别等过年人多的时候,去到那儿上皇会,凑热闹,赶浪头了,省得弄不好还会招惹来闲言碎语,给杜木林添不必要的麻烦,把一片良苦用心白费了不说,甚至那时候人来客往多,说不定他家忙乱中还会把自己所送的这份儿厚礼,混杂在众多人的礼品中,给张冠李戴了。经过一番煞费苦心地缜密思考,于是牛保国终于决定干脆避高峰,与众不同地把这事儿给安排在了大年三十日(除夕)的这天黄昏,趁别人还都没拾掇拜年的时候,让自己儿子牛连学手牵着孙女儿娇娇,瞅空儿默不做声地给杜木林提前登门拜年去了。牛连学秉承父命,在黄昏时分,家家都把第二天过年的准备工作,收拾得停停当当,能撂得下手,刚想闲下来,喘口气儿的当儿,拉着被媳妇郝芙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娇娇,提着牛保国煞费苦心所准备的那些礼物,遵照牛保国的精心设计,兴致勃勃地朝杜木林家走来。牛连学来到杜家,刚一进门,就看见杜木林和他媳妇坐在灶房门口儿,正包饺子,于是朗声叫道:“杜支书,还忙着呢?我和娇娇娃给你拜个早年来了。”杜木林夫妇闻声猛一抬头,冷不防看见是牛连学引着他娃娇娇来了,不用说,当然格外热情。因为牛保国一家人,近来经常到杜家走动,所以他们对牛连学前来拜年,就也并不感到过分意外,杜木林只是微笑着,略带歉意地嗔怪说:“你看你,咱都是多年的老同学了么,从小在一块儿耍大的,在家里见面儿,咋还称什么职衔呢?干脆叫名字不就得了!那样显得多亲切、多自然?一声‘杜支书’,让你把咱俩原本很亲近的关系还给都叫疏远了。来来来,坐!快坐快坐。都是一把子,小时候上学,还在一张桌子上坐过好几年着哩,这事,谁还都能忘了?”杜木林一扫以往那副在人前不苟言笑,高不可攀的神态,满脸的和颜悦色,显得十分谦逊的继续说:“你来家,这支书长、支书短的一叫,把人还都叫得不自然起来。你说是不?”牛连学见机,也就半开玩笑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嘛,本来也觉着咱俩私下里,互相都叫名字,这样显得亲切些,可是现在社会时尚,不是兴见面了都称官衔嘛。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怎么敢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去反这个社会潮流呢?再说了,你现在再怎么说,不也都是咱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一号人物吗?我敢不知天高地厚,贸然直呼其名?所以呀,只好入乡随俗呗。不过也好,既然你今儿个把话这样说开了,那可就别见怪,以后私下里见了面,我就叫你名字了!”杜木林笑嘻嘻地接过话茬儿,一连声儿地说:“那好,那好,其实那样岂不更好?娇娇,来,叫伯伯把我娃抱抱。”牛连学忙说:“娇娇,去,给你杜伯伯、杜大妈拜年。”跟他妈郝芙蓉一样机灵、乖巧的娇娇,听父亲这么一说,立即顺从地稚声稚气说道:“祝杜伯伯、杜大妈,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说着冲杜木林夫妇双手合十,深深作了个揖,立马还就要趴在地上磕头。杜木林见状,这下可慌了手脚,连忙一把拉住娇娇胳膊,亲热无比地抱在怀里说:“免了免了。我娃乖,别听你爸一天瞎胡说。听伯伯话,咱不来这一套。在学校里老师不都教你们了吗?现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扫除一切封建残余思想,而你爸说的那一套,可尽都是些封建阶级旧思想意识,遗留下来的残渣余孽,现在早已不兴了。”接着他转过脸对他媳妇说:“啧啧,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芙蓉多心细手巧,把个娇娇娃,一天打扮得简直就跟一朵花儿似的,调教得多懂事,多可爱。”说话间,杜木林那儿子鹏程,从门外耍回来了,跑到大人跟前。他是见自己的小同学娇娇来家,想叫去和自己一起去玩儿“猫捉老鼠”游戏。木林媳妇一见马上训斥道:“鹏鹏,长那么大了,连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家里来人,见了也不知道问候!来,快向你连学叔问好。”牛连学不等鹏程到自己跟前来叫自己、向自己问好,起身一把就把他拉到怀里,顺手从上衣口袋儿掏出一张十元钱的崭新钞票,塞到鹏程手里说:“来,牛叔给我鹏鹏娃个压岁钱。别嫌少,快拿上,过年买糖果吃。”你想,那年头儿,在生产队里,强壮劳力饱饱干一天,挣十分工,才分人一角九分来钱,全家人辛辛苦苦干上一整年,年终决算分红,最多也不过就是分人个百儿八十块钱,这还得要是好年成、劳力强壮的人家儿。有近一半人,一年干到底,一分钱都分不上不说,不知道还得给生产队里倒找多少钱呢。因此,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不起眼儿的十元钱,它在当时那经济状况下,已经是个十分不小,让人瞠目结舌的数目字了。在庙东村,过年走亲戚,互相给对方小孩儿压岁钱,这事儿本来是祖祖辈辈,一代一代,一直留传下来的老规矩,谁也不奇怪,至于给多给少,那可就谁也都没个准儿了,一般的按亲疏远近,也就是五分、一角而已,不过还没见过有哪个人,居然一下子就给娃“十元钱”的。礼尚往来嘛,只来不往非礼也。杜木林一见这情景,连忙就用眼睛暗示他媳妇,木林媳妇会意,破例也就拿出一元钱来,往娇娇手里递。牛连学见状,挡住死活都不让娇娇娃接。娇娇当然是看她爸的眼色行事了,一方执意要给,一方坚决挡住不让娃接,双方争执不下,把个小娇娇,一时难为得都快要哭了。杜木林一见,于是对他媳妇说:“算了算了,娃坚决不要,也就算了。这过年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把娃弄哭了,多不好。”杜木林说这话全是出于本情,木林媳妇也就不再勉强,转身从糖果盘里抓一大把水果糖、落花生,给娇娇和鹏程俩,一人口袋里装了好些。两个娃手拉手,跳跳蹦蹦、亲亲热热、欢天喜地地就一块儿到前院子里玩儿去了。一年之计在于春。过年不多久,一转眼节令就到了惊蛰,生产队的各项农活儿,眼看先后就都要全面展开。一般情况下,干部这时候,就得要对生产队的全体劳力,重新通盘考虑,作以调整分配,进而安排、部署全生产队一年的各项活路。社员群众大会上,生产队副队长牛连欣,按照队委会决定,在大声宣布着哪一个社员,这一年在哪个专业部门劳动。这一安排要是下去了,那通常就一整年,轻易是不会再有什么变更的,所以开会总是乱说话,像一窝蜂一样嗡嗡嗡,静不下来的会场,这会儿秩序井然,安静得出奇。社员们一个个都在竖起耳朵用心听,看生产队今年,把自己会安排到哪里去干什么活儿,那活儿称心不称心,能不能多挣些工分儿;再也没人有心思,海阔天空地在那儿闲聊天儿了。他们殷切希望,生产队干部能青睐自己,进而把自己照顾一下,分派给一份既干净、轻松,又能挣长年工分,还风不吹、雨不打的活儿。只听牛连欣一字一板、抑扬有致地念道:“……饲养员:吉生、苟良……”这会儿他对他父亲苟良,也公事公办,毫不避讳,直呼其名了。不过,对此灵性些的人清楚知道,这纯属矫情做作,哗众取宠,在众人面前故意显示他办事丁是丁、卯是卯,让大家佩服他当干部,公私分明、铁面无情,因而立即就有闲言碎语,随着他的话音一落,吵吵起来,有小声议论的,也有嗤之以鼻的,原本很宁静的会场,一下子嗡嗡嗡,就给骚乱起来。机警过人的牛连欣,马上意识到在公众场合,他对父亲这样冒犯不恭,在这封闭、守旧的农村,人们一时还是很难接受得了的,颇显失体,其实效果并不佳,于是赶紧补上一句说:“哎,就是我大。”人们这才又渐渐恢复了安静,继续用心听他下面所宣布的那些事情来,同时在心里不住暗暗琢磨:“饲养员这俩人,目下已经尘埃落定了,看今年在菜地里务菜那活儿,又该会安排哪个上八仙呀?”种菜这活路,在很多社员心目中,那可是一桩望眼欲穿、垂涎欲滴、求之不得的美差,不仅能像饲养员那样,挣长年工分儿,而且还比干饲养员那活儿干净、卫生得多,更不用说干了这活儿,一家子一年到头吃的菜蔬,可就不要再花钱去买了;这一隐形收入,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道能暗地给家里省多少钱开支,占生产队多少便宜!再说了,这活儿又是个技术活儿,不仅需要有一定的心眼儿,而且还得要有相当的技术、经验。历来干这活儿的人,都是生产队的大能人,所以在菜地务菜的人,还往往被社员群众都看成是队委会干部的智囊团、高级参谋。这以来,这活儿就更加成了香饽饽、抢手货,有很多人都十分向往,说不定为了争到手,暗地里还早就作了不少工作,甚至不惜挖空心思,找门路、托人情、送礼物,为打通关节而大做手脚。但是在这宝盒子尚未揭开之际,此事今年到底花落谁家,谁心里也还都没个准儿,不知道生产队干部到底会把这一美差委派给谁。这会儿大家都眼巴巴等着,等队委会决议的揭晓,甚至有人情不自禁地把嘴巴也都给张得老大老大,在一心一意听候牛连欣的最后宣布。只听牛连欣嗓门极大,声音特洪亮地接着宣布道:“菜地种菜:牛保国……”“啊?”在场不少人顿时哗然一片:“让牛保国种菜?这也太出人意料了。怎么会呢?……”有人因意外、吃惊而张大的嘴巴,竟然老半天怎么也都合不到一块儿:“庙东村生产大队有多少成分好的大能人,这事怎么会轮得到他——牛保国——一个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头上呢?但话又说回来,没看得出牛保国这人,本事也还真够大的,在‘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社会政治大好形势下,那么多苗红、根正的贫下中农、革命的依靠力量,都没能挣得上的美差,怎么没见他有一点儿动静,就犹如囊中探物,轻而易举地给搞到了手。”这让那些老实巴交的庄稼户人,禁不住惊诧莫名起来,以至于连牛连欣后来还再说了些什么重要内容,谁又干什么活儿,大家也都无心继续再往下听了。这一爆炸性破格安排,把人们一个个惊得乱了方寸,甚至对牛保国的看法当场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单从对牛保国所投去的那各式各样的眼神,你就能明显地察觉到,有表示赞赏的,有表示友好的,有表示联络感情的,不可避免地也有乞求化干戈为玉帛的,当然也还有少数不屑一顾、厌恶至极的。不过,不管怎样,牛保国在生产队的处境从这次开会以后,就又发生了一次根本性、飞跃性改变。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人们渐渐意识到,牛保国已经不再是前些年开会老在桌子前边站的那个牛保国了,他现在高攀上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政一把手杜木林这一高枝儿,牛、杜两家关系不一般哪。尽管杜木林处处、事事,在任何时候都没表露出他与牛保国家有什么关系、丝毫来往,但这时候谁心里都明白: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咬空空瓢。这一切虽都查无实据,但也绝不是空穴来风,而是事出有因。整个庙东村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此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把牛保国一家不当人,低眼下看,随意在他们身上撒气了。就连二杆子牛百善,一见牛保国也都低声下气起来,嘴里连连不住声儿地说:“保国爷,如今你成咱村大红人了,你就是我爷哩,我不叫你叫爷,又该叫谁叫爷去呀?”庙东村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他妈,一年一度的寿辰,眼看今年又快到了。党支书杜木林从不喜欢在这些事情上张扬,加之近年来社会上一直提倡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呢,所以他虽然高高位居庙东村生产大队一把手,但从来就没有给他妈祝过寿。尽管历年也一直有人劝说他:“老人已经年近八十,眼看就要步入耄耋之年,在世上还能再活几年?从情理上说,是该到给老人家好好操办操办寿辰之事的时候了。如果现在不抓紧操办,老人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有一天猝然驾鹤仙逝,到那时候,你就是想操办恐怕也就都操办不成了。”但是从来就没有谁,能在这件事情上,把杜木林给说动过,他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无比坚定,坚决抵制那些陈规陋习,坚持办事一切从简,每遇到他妈寿辰这天,只是让他媳妇在家里做点儿可口的饭菜,自己一家子人,坐在一块儿改善改善生活,就算完事,绝不摆酒设席,铺张浪费,宴请亲戚,更不要说是邀朋友来家了。村里向来也很有几个人,想借此去巴结巴结杜支书,但由于杜木林态度坚如磐石,到头来闹腾了一整,竟然连杜木林他母亲生辰的确切日子,都还没能打听得出来,加之杜大支书平常在村里那一举一动,无不合乎共产党员的范规为做和说一不二的工作作风,谁也都望而生畏,不敢过分造次,节外生枝,去自讨没趣儿了。然而今年与往年大有不同,牛保国儿媳妇郝芙蓉,早早就在日常闲谈聊天儿的过程中,趁木林媳妇不经意,把杜木林母亲的生辰八字,给套问出来,且做通了杜木林母亲的思想工作;牛连学也在杜木林母亲寿辰的前四五天,趁木林去县上开会、不在家,提着瓦刀,主动到杜家,在当院里另给砌了个专门用来炒菜的灶头;牛连学媳妇郝芙蓉在杜木林母亲生日的前三天,起了个大早,来到杜家,拌酵子和面,张罗着就给蒸起馍来。任凭杜木林从县里回来一看,再不乐意,脸色有多难看,郝芙蓉似乎也都不在乎,因为她凭着她那张伶牙利齿、能说会道的嘴,三寸不烂之舌,早已经把杜木林他妈给劝说得心悦诚服:“人活六十稀,八十岁的老人万选一。您老人家今年已经是八十高寿(虚龄)的人了,寿辰可是个大喜呀!人这命呀,五年,六月,七日,八时的,八十岁以后就是活时辰了,如果不趁现在身体还康健硬朗着哩,儿孙满堂,热热闹闹地让村里人给您祝上一回寿,大过上一回的话,你可别怪我这乌鸦嘴,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谁知道过了这个‘十’,还能不能再有下一个‘十’呢!‘十’,这可是个难得的吉利数字,你看,十全十美,满十满载,实心实意,实事求是,有实有足……这可千万是不能错过的呀;要是一旦错过,那以后就是想补,可就也都没法儿补了。”今年虚龄八十岁了的杜木林母亲,经不住郝芙蓉这张巧舌如簧的八哥儿嘴,这么一说,竟然给说出一大堆道理来,于是一下子就心动了,乐呵呵,一心想让儿孙们今年,给她操办这八十大寿。既然老太太心意已决,执意要儿女们给她祝寿,儿女们即便是有天大的不情愿,也不敢执拗,去扫老人家的兴,挡她的驾,惹她生气。杜木林当然也是这样,他心里尽管对母亲寿辰大操大办很想不通,但事情已经做到这步田地了,心里再怎么想,嘴里也都不能说什么了,他不敢去顶撞他妈,违抗母命。事不由己的他,欲进不得,欲退不能,也就只好听其自然,消极应对,违心地顺从了,只是一门心思在想,别为了这点儿碎碎的事,弄得自己母亲,老老的人了,和自己没来由过不去,闹别扭,惹村里人笑话。其实杜木林在给他妈祝寿这件事上,态度积不积极也无关紧要,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都有牛连学和郝芙蓉在忙前忙后地给策划、张罗着哩。你看,这些天,他们俩一个个就跟忙疯了一样,诚心实意地躺倒身子操办,简直扑得就像个呱呱鸡,把什么事儿都料理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到杜木林母亲大寿的前一天,牛保国在菜地,把他经过反反复复筹思谋划,算计出来的祝寿时都需要些什么菜、上席什么菜应和什么菜在一起搭配、各种菜蔬总共都得多少斤的菜单,已经详详细细地开列出来,并且嘱咐人一一备办得齐齐全全的,按时送到了杜家。杜木林母亲祝寿,用不着杜木林和他媳妇,操一点点儿心,劳半点儿神,一切就都井然有序,顺理成章了。杜木林为母亲操办八十大寿的消息,在庙东村也自然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布得家喻户晓。自打他母亲寿诞之日前一天午后起,送礼的人就都陆陆续续,开始登门造访了,眨眼之间肩摩踵接,热闹非常,这可忙坏了礼房记账的人。农村人虽然一般手头儿都紧,经济颇不宽裕,但村里一把手——党支部书记他妈寿辰,这礼数可绝对不能少,千万马虎不得。他们送来的礼品,有七八个鸡蛋的,有封三五块钱的,也有蒸八个大寿桃(像个桃形的大馍,尖儿上抹点儿红)的,别看大多都不是很贵重,然而异彩纷呈,说道不一,各有千秋象征,依照他们意思,也都是有个讲究,有个说道儿的。牛德草这小伙儿,对趋炎附势这种社会现象,历来都是看不惯的,他当然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个致命弱点,社会时尚的潜规则,自己怎能够改变?要想改变也无能为力,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但又实在无法使自己能因时而化,顺应、承欢这一社会现实。他和他媳妇李腊梅,晚上在一块儿说闲话时,也曾商量过如何对待杜支书他妈寿辰的这件事情,然而最终他态度依然是置若罔闻,佯装不知,不去赶这个浪头,凑这个热闹,一心要本本分分做人,自自然然处世,绝不一天去念那些歪门邪道的人事经,至于自己的前程,到底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那只好听天由命。现在他似乎已经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了,觉着啥命就啥命,没必要捩天行事,挖空心思,投机钻营,刻意求成,去强为之,以致把人整天活得那么累,到头来还落个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惟独他母亲刘碧霞一看全村人挨家挨户,一个不缺地都在给党支书杜木林他妈寿诞送贺礼,坐不住了,觉着自家如果没有行动,及时去表示一下,就是个大缺憾,说不定日后还会因此招来不测,于是着急得不行。可怎奈她平素是个很小气、很吝啬的人,过日子极节俭、极仔细,连一根针、一条线,轻易都舍不得送人。现在处于这步田地,她不得不忍痛割爱,从柜里取出一盒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给她家送的,且包装很精致,她一直都舍不得吃的大荔水晶饼。刘碧霞这人平常是不吃一点儿闲嘴儿、零碎的,这盒水晶饼放好长时间了,一直都被她珍藏着,虽然让儿子牛德草也看过好几次它的保质期,可惜她没文化,不懂得这保质期的实际意思,总以为盒装食品,一到保质期,才是到了该吃的时候,且过保质期时间越长,吃起来越好;谁要是在食品没过保质期,就把它给吃掉,那这人肯定就是个不知道心疼东西、不会过日子的败家子儿、浪子手。她平素过日子一直都坚持着自己这一认为是千古不变的“正确”处事观,且以此严格要求自己、训导儿孙。现在她估摸着这盒水晶饼,过保质期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到该能吃的最佳时候了。包装如此精致的食品,她根本想不到里面的东西还会坏,而是认为它会像文物一样,或者是西凤酒、山西老陈醋之类的东西,时间放得越长越金贵、越值钱。“他们别人谁能有像我保存这么长时间的吃食?送像我这么好的礼物?”于是无比虔诚地用块红丝绸帕儿,严严实实地把这盒大荔水晶饼给包起来,双手恭恭敬敬托着,自我感觉无比良好地夹杂在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人群中间,走进党支书杜木林家。杜木林的母亲,一见牛德草他妈刘碧霞,今儿个也到她家来了,一下子高兴得不得了,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嘘寒问暖,一时间就有说不完的亲热话,一会儿回忆起她俩早年在农业合作互助组里劳动的事情,一会儿又不住口地夸赞起刘碧霞养了一个很能成的好儿子牛德草来。然而有谁知道,就在刘碧霞起身告辞刚走,前脚可能还没跨出杜家前大门门槛儿,她所送的那盒礼品——“金贵金贵”的大荔水晶饼,就被眼尖嘴快的郝芙蓉给一眼看出了问题——它早过保质期了:“哎,我说碧霞婶儿这人,是怎么搞的?事情怎么能这样做呢?拿这不知道哪辈子的东西,过保质期都多长时间了,来给人当礼品送?你看你看,这水晶饼不知道是她费尽心思,从谁家粪坑里捡拾来的垃圾。我想不来,这东西也能送人?这岂不是明明在作践人嘛。她这人呀,弄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着一把就撕开了那盒水晶饼的精美外包装,取出里面所谓的水晶饼。这水晶饼,不从盒子里往出取,倒还不要紧,可一旦取出来,把在座的人就全都给惊呆了,无不瞠目结舌,继而一片哗然:“啊?这怎么竟然给霉成这样子了!”刘碧霞给杜木林他妈贺寿送来的这盒礼品,里面所装的那水晶饼,早已霉坏变质,干硬得都跟石头块子一样不说,上面还因发霉而长满了绿色的菌点子。“这人还能吃吗?这东西扔到猪圈里,恐怕连猪都不吃!还当作宝贝似的拿来,给人当寿礼送,居心何在吗?这岂不是咒人……”郝芙蓉忿忿不平地说着说着,猛然醒悟自己说走了嘴,在这喜庆、祥和的日子里,一般是忌讳说那些晦气、不吉利话的,于是连忙改口说,“明天,她要是吃席来了,就让她先把自己所拿的这东西,给吃了再说。”其实牛德草母亲刘碧霞并不像郝芙蓉说的那样居心叵测,还另有一番什么不可告人的用意——咒人,只是因为早年从河南逃难流落至此,亲眼见过遭饥荒、闹年馑时,人们的惨景,被吓怕了,解放以后又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拼死拼活地受煎熬,养成了一种抠抠掐掐,省吃俭用过日子的小家子气,加之没文化,不懂得生活中的一些小常识,这才以致闹出今天这样的丑事。事发虽然在意料之外,但细想起来,却也在情理之中。要说她还别有什么用心,那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冤枉人了。不过在杜木林他妈堂屋,经在各方面都力图想表现表现自己的郝芙蓉,这一嚷嚷,在场的人马上就产生了不小的波动,议论纷纷,一个个觉着刘碧霞这人也就是差劲儿,太不近人情、不懂事理了,不管抠得抠不得,在啥事上都一味抠门儿。你让你自家娃成天吃过期的食品,这别人只能有看法而没办法;你自己整天吃腐烂变质的饭菜,吃得直拉肚子,自己还把它美其言为过日子仔细、节俭,别人也拿你没治;可你给人送礼,这是人面子上的事儿,你怎么也能稀里糊涂地这样做?把过保质期好长时间了的食品拿来,这让人该怎么说你好呢?原本一件好端端的好事,让你一下子活活把酒都给做成醋了。你说,你这样做到底图了个啥?岂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给自己弄难堪?自己坑自己,砸锅都不知道锅是怎么砸的。说来这也全都是无知引起的愚昧,愚昧惹下的祸端,自己无端亮自己的相。有人忍不住当下就大声喊叫起来:“干脆把那东西扔到后院茅坑里去算了,省得放在这儿恶心人。这要是一不小心,让哪个不懂事的小娃儿,拿上给吃了,吃出病来还是麻烦。”随之大家就都眼看着郝芙蓉,把刘碧霞所送的那盒包装十分精美的水晶饼,连盒子拿到后院,忿忿不平地给扔进了茅厕。“刘碧霞呀刘碧霞,你说你这人到底是想讨好人家呢还是想恶心人家,想得罪人家?送寿礼给人送这样的东西,说白了,倒还不如不送;一心想把事情办得恰到好处,可惜你的行为准则、生活习惯,让你事与愿违,给你平添了多少恩恩怨怨。拍马屁给拍到马蹄子上去了,你知道不?这下子,你的举措可把你自己坑苦了,引起的负面影响太大了,把你在人心目中的形象全给毁了。你的这番良苦用心,到头来效果怎样?你想过没有?”有人在心里暗暗这样想,“为人做事,迟早可不能大窍不通啊!古语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一点儿没错!”杜木林母亲贺寿正日子那天,牛连学、郝芙蓉两口子就更成大忙人了,跟给他家过大事一样,指拨这个,差遣那个,一时间倒把个杜木林和他媳妇,还给弄得手足无措,没事可干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其实,这时候实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一定非得要他俩亲自动手去做的,因为在牛连学和郝芙蓉的一手策划、组织和操持下,乡党邻里们给他家把所有的事情,都操办得停停当当、顺顺辙辙,恰到好处,让他俩没有丝毫放心不下的地方。现在他俩唯一能做的事情,或者说适合他俩做的事,那就是迎来送往,和所来的客人打打招呼,寒暄几句。而牛连学、郝芙蓉夫妇俩则是差点儿跑断腿,说破嘴,指手画脚地前后寻这个、找那个,忙得不亦乐乎,正想方设法、全力以赴地在杜木林面前表现他们自己那不凡的聪明才智、干练处事。尽管杜家也还有其他许多得力、对劲儿的邻里、亲戚,想来管管事,但牛连学两口子,诸事大包大揽,弄得这些人想插手,一时也都没办法能插得上手。他们两口子这阵儿好像谁办事,自己都有点儿不放心,事必躬亲,或者一件事,至少要对交付承办的人,反反复复叮嘱三四遍。然而世上这人,谁也都不是铁打的,更不是什么特殊材料构成的,都是有一定承受限度的血肉之躯,牛连学、郝芙蓉也不例外,终于吃不消,支撑不住了,首先是不争气的嗓子,渐渐给嘶哑起来,这下子与人交流思想、沟通信息,可就成了大问题,只好借助手势帮忙。杜木林家的院子不够宽阔,只能摆下十来张八仙桌。整个庙东村人,几乎每家都给杜木林他妈寿辰行了礼,来赴宴的人,一拨儿根本就坐不下,不得不分好几拨儿待客,一拨儿刚吃完接着就得赶紧安排下一拨儿,一天到晚不断头儿的流水席,一刻也不敢停歇。抓得就是就这样紧,早饭的最后一拨儿也都和午饭的头一拨儿给接住了。这时候的杜家,可真是人挤人,人撞人,出出进进,低头抬头全是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红火极了。牛连学惟恐自己给杜家办事,因有所疏漏而惹人笑话,于是出人意料地小心谨慎,把所有该请来吃席的人,列了一个详细的名单,并且把这名单上所列的人,分成好多组,分别安排给具体人,责任包干儿,让他们分头去请,以免人多,忙乱中把哪一个,不慎给漏掉了,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惹出不好事端,贻笑大方。他的这一举措,确实得力,使工作显得头儿头儿有人抓,事事有人管,样样忙而不乱,既扎实顺辙而又井井有条,来做客的人见之,禁不住个个赞叹不已。而牛保国呢,今天更是非比寻常了。他穿戴一新,早早就来到杜家,但没有轻易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而是以一副十足的长者姿态,一直端坐在杜家上房堂屋,陪杜木林母亲优哉游哉地说三国、道列国,海阔天空闲聊,给杜木林母亲谈天说地,评估论今,为其寻开心解闷儿。孟至塬社会上那些有头有脸儿的人,或者杜木林的至亲厚友们,一旦来到上房堂屋,看望杜木林母亲或者给她老人家祝寿请安,牛保国就代表杜木林,把所来的人招呼招呼,接待接待。他在招呼、接待这些人的过程中,自然也就和这些头面人物搭上了话,挂上了面儿,理所当然地在这些人心目中就留下了深刻印象。人们不言而喻地都意识到,牛保国如今是很受杜木林器重的人;不要说,他们爱屋及乌,日后对牛保国自然也都刮目相看起来。这时候,也会有人偶尔半开玩笑地冲他说:“保国叔,你老人家也不出去到外面院子里转转、看看;单就这样在屋里坐镇能行?”牛保国一听这话,就更是无比得意了,坦然为之一笑说:“外面的事情嘛,有两个娃照看着办哩,要我这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做啥?去了,痴痴呆呆的,帮不了什么忙,倒还显得碍手碍脚,有什么用?现在是娃娃们的世事,凡事你就让他们闹腾去呗,趁我们这些老一辈儿人还健在,如果不让他们好好历练历练,以后我们这一茬子人作古了,怎么办?”不过,你别看牛保国表面上对人话说得这么轻松,其实他可操心不小了,一刻也歇不下,时不时把头伸出去,朝院子里观望。牛连学和郝芙蓉俩,也都听话顺事,不停地来上房堂屋,向他大牛保国汇报、请示一些相关事宜。前些年爱唱戏,却又在戏曲行当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跑跑腿儿、叫个人的吉生,由于跟人爱开玩笑,不知道啥时候在人们心目中竟落了个老顽童印象。这人总爱拿取笑别人来求得自己开心、一乐;今天,刚一进门儿,就发现牛连学嗓子不对劲儿,嘶哑了,几乎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说话难受极了,着急得给人直打手势,于是就乐呵呵的冲牛连学神神秘秘地一笑说:“连学,过来,叔有话问你……”牛连学不知道他吉生叔有什么要紧事儿要问,连忙毕恭毕敬地跑了过来,洗耳恭听。“叔给你说,你给邻居相忙,可得要尽心尽力哟。”吉生轻轻拍拍他肩膀,无比关心、一本正经地叮咛说。牛连学还以为吉生是真心实意地在关怀或者劝导自己,立马嘶哑着嗓子,笑容满面地说:“叔,那是,那是。这你尽管放心,绝对没问题。你家迟早如果有事儿要我相忙,我也一样。”说着急匆匆转身就要离开。吉生也不管人家牛连学忙闲,这会儿有空儿没空儿跟他闲磨牙拌嘴,一把拉住牛连学袄袖,就是不让走,而且一个劲儿神神叨叨地说:“嗳,那我看你给杜支书家管这事,怎么这么地不心疼人家东西?我可告诉你,谁家那东西都一样,钱买来的,不容易呀,千万可不敢看着他是咱庙东村党支部书记,就以为他家啥都好弄,来得容易,在给相忙的过程中,把人家那东西不当东西,胡乱地糟蹋一气哟。”吉生这话,一下子把牛连学给说得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了头脑,他迷迷瞪瞪地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又笑容可掬地说:“那当然,那当然。我和杜支书都是一把子,从小在一块儿耍大的嘛,他家事,其实也就跟我家事一样,我怎么能舍得胡乱糟蹋他家那东西呢?”谁知道吉生一听这话,马上虎起脸就又说:“哦,是吗?我看倒不一定,不一定,靠不住……”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似乎煞有介事,“不一定哟!”这话可把牛连学给说得毛骨悚然起来,在众人面前,吉生这岂不是给他难堪,拆他台吗?但是这时候他又决不能对吉生翻脸,说什么难听话,而只能显出一副十分坦诚的神情,强颜悦色地笑笑说:“吉叔,你老侄——我,哪一点儿做得不好,不到位了,你就尽管给我指出来批评。请放心,我这人无论说轻说重,历来都不仅不在乎,不计较,反而还闻过则喜,会虚心接受的。”只听吉生一惊一诈地说:“要真那样的话,那我就在这众人面前公开说呀,说出来你可别因一时接受不了而翻脸哟!”牛连学依然笑眯眯的,心如止水,看样子无比虚心虔诚地说:“说吧,您老儿就说吧,侄子我洗耳恭听着呢。说出来如果属实,我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原则,坚决改正。”“那我就真的说了啊!”吉生毫不留情面地开口就说,“你今儿个怎么把人家杜家的油,不心疼,拿来当水,一下子就喝那么多?”他这话把牛连学一时猛不防还给说懵了,老半晌都没能醒悟过来,傻愣愣地一个劲儿说:“没呀?没有的事!油那东西再好,人怎么能纯喝得成呢?”“没有?你还敢嘴硬说没有?没有了,我咋看你嗓子让油一下子喝得连一点儿声音都给没了?”牛连学听吉生把话这么一说,方才恍然大悟上了吉生圈套,让吉生给捉弄了。他俩周围的人,这时也听得一个个开怀朗声大笑,认为吉生这一招儿玩得确实高,把牛连学这样一个机灵鬼耍笑美了;而牛连学呢,被大家嘲笑得脸立时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火辣辣的,好像有人用鞋底在打,羞涩得挂不住,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他,又不敢为这么点儿琐屑小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冲吉生发作,只好干咽了口唾沫,把心里那股子已经都蹿到脑门子上的火儿,使劲儿给压了下去,强忍着硬是把这一壶吃了,扎挣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猛地推吉生一把,责怪他说:“你这个干板板老叔哇,不管在什么时候,跟谁都没高没低地开玩笑呢,也不看看场合?要依我看哪,你这耍娃娃脾气,直到死都改不掉了。我还忙着哩,没工夫跟你在这儿磨闲牙。你也赶紧得占个地方,吃你的酒席去,小心待会儿别人把你座儿抢占了,到你跟前没地方坐着。喂,咱叔侄俩,今儿个把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真的那样了,没吃得上饭的话,那我可不负责叫人给你补做,你就只好喝厨房里那刷锅洗碗的泔水或者是饿着肚子,回家去关上门儿自个儿哭去喽。”牛连学说着,赶忙就给吉生找了一个干净、合适点儿的座位,安顿他坐下,说:“我赶紧找人,给你们这一桌端下酒菜去,不然的话,我吉生叔这熊,又该寻衅滋事,踏我的脚后跟了。”说着一扭身,赶紧走开,就忙别的事去了。牛德草这人,脾性跟人就是不一样,别看他和牛连学是同宗同族、一爷之孙,然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他这小伙儿,根本就看不惯结婚、祝寿、丧葬等红白喜事,大操大办大张罗这一套做法,认为那完全是社会上一些有头脸的人物,为图阔气,讲排场,给自己扬名声。早先,他对杜木林身为庙东村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一把手,历来能洁身自好,抵制住不搞这一套,心里还挺赞赏的,有十二分的景仰,觉着这人从这一点上看,也还算得上有头脑,有立场,不随波逐流,潜意识总觉着,似乎和自己在某些方面,暗合着不少认同、共识,但这次杜木林在牛连学和郝芙蓉这些人的极力怂恿下,身不由己,不得已大张旗鼓给母亲祝寿,一下子使得其形象,在牛德草心目中一落数丈,降低了许多。牛德草尽管在人面前,什么闲话也都不说,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名卑身贱,人微言轻,说了就跟没说一样,不仅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还会招惹来不少非议,或者说在庙东村这个社会圈儿里,压根儿就没有他这号儿人讲话的份儿;尽管如此,然而心里还是确实看不惯。不过,使他始料不及的是,自己没给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母亲寿辰,送任何礼,行一分钱的人情,然而姓名却因杜木林给牛连学的一再叮咛,依然也列在该请来吃寿宴酒席的人名单子上,有人三番两次地来叫,当然他只好巧为托词,婉言谢绝,总之,说什么也都没有去。他不愿意在这潭浑水里趟,生怕染污了自己那不值俩钱的洁净身子。至于自己的执拗,以后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利及灾祸,他这人那倒全然不去考虑。百姓、百姓,顾名思义,世上这人,百人百性,有好东的,自然也就有好西的。庙东村有像牛德草这样本不值俩钱儿,却自视清高,不肯趋炎附势的人,当然不可避免的就也有和牛德草处世观迥然不同的另一类人。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牛德草以前一直都看不惯,嫌他不近人情,而后来在庙东村革委会召集贫、下中农,举手表决他父亲牛保民解放前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的会上,敢于主张正义,该出手时就出手,奋力一拳,把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打倒,窝在讲台桌子底下的那个牛百顺。牛百顺这人,可是个刚正不阿的老贫农,遇事敢说敢做敢当,从不怕惹事得罪人,即使把天戳个窟窿,可能也都不在乎。在吃酒席这件事上,他历来的态度是有酒就喝,有饭就吃,只要有人请,就有求必应,不管吃得吃不得,一概都去,哪怕是人家在饭里下了毒,低头吃,抬头死,也照吃不误,性子豪爽过人。“他妈的,落个吃死鬼,总比饿死强多了。先图个嘴里受活、肚子圆再说。君子谋以义,小人谋以利,咱是小人,不作君子,只图利不谋义。”这是他常吊在嘴上说的一句话。他的口头禅是“不吃白不吃,吃了也就白吃了,权当吃鳖呢”。牛百顺自然也是没给杜木林他妈寿辰送贺礼而被杜木林叮咛牛连学,一定要请来赴寿筵的一个。然而他却不像牛德草那样,让人像诸葛亮三顾茅庵似的请,而是一点儿也不做作、推辞,一叫立马就来。你看他,前脚刚一踏进杜家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叫起来:“相忙的,都忙着哩啊!相忙的哪里去了?招呼客呀!”牛连学一听,赶忙应声笑嘻嘻迎了上去,给他往手里一个劲儿递烟。牛百顺手刚一接住牛连学恰倒好处,给他递过来的那支“金丝猴”香烟,牛连学就一边殷勤备至地掏出打火机,不失时机地给他点火,一边笑逐颜开地奉承说:“顺叔,你这人真爽快,一叫就来,看这多好的!好侍候多了。不像有的人,驴死了架子还没倒,不知道自己是前三皇呢还是后五帝,几斤几两,三回五回地打发人去请,把相忙的人腿差点儿都跑断了,还叫不来。你说,多难为人?”牛百顺就着牛连学所递过来点烟的那火,憋足劲儿,毫不客气的美美吸了一口,一下子把那根纸烟的少半截子,就都吸得燃完了,然后悠悠地长长吐出吸进肚子里那烟气,显出一副很过瘾的样子,似乎滋润得就说不成,笑呵呵说:“这是叫人吃哩么,又不是叫干活儿或者是上杀场,还有个什么叫不来的?怕啥?人常说,‘设席容易请客难’,现在这人,都是忙人,咱怎么能没长心,好意思麻烦人家那些给主人帮忙的,三回五趟地来回跑着把咱往这儿叫?”牛连学赶紧接过话茬儿说:“那是,那是,那倒也的确是。你看我顺叔这人多通情达理?叔,您老自便,赶紧找个空座儿,入席吧。——起来,让老者先坐!”他一转身儿,就把旁边一个已经坐在了八仙桌跟前儿,手里拿着筷子,万事俱备,专等下酒菜端上来,动手就吃的小孩儿,给赶走了,点头哈腰,十分谦恭地对牛百顺说:“顺叔,您老年岁大,就坐这儿将就着先吃呗。那些小娃儿们家,让他们放后边,稍等一会儿再说。”牛百顺对此满意得直夸赞说:“看看看,不是我说呢,还是我连学老侄灵醒,会招呼人。喂,下一次我家要是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的,肯定也得把你先叫上,让给我做事头。”“那行,那行,那还有啥说的。叔,您看今儿个来的人多,如果有招呼不到的地方,您千万别介意,一旦缺什么了,也就只管向相忙的人要。咱都是底窝子——自己人,恕我先忙其它的事儿去,就不专门在这儿陪您、招呼您老了。”牛连学亲亲切切地拍拍牛百顺肩膀儿,说完后匆匆就离开,走了。牛连学刚一走,牛百顺屁股还没坐稳,牛连学媳妇郝芙蓉腰系围裙,双手端着一盘下酒菜肴和一壶酒,扭着她那水蛇腰,圆屁股蛋子,步态轻盈、喜笑颜开地就走了过来。她把手中所端方盘里的那些东西,刚在八仙桌上一摆放停当,立马就满面春风地冲牛百顺说:“顺叔,来,让侄媳妇给您老人家,先敬杯酒。”说着拿起酒壶,满满斟了一大杯酒,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就递到牛百顺面前,“来,娃我一心敬您!”牛百顺也不谦让,接过去,一仰脖子,“吱儿——”一声,就给饮了个一滴不剩。“叔,再来一杯。愿您老心想事成、事事如意,日子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郝芙蓉不等牛百顺把酒杯放下,就又给他把酒斟得满满的,直往外溢,且自圆其说道,“我这叫满十满载。来,您老再请!”牛百顺显出有点儿难为情,把那酒又给喝干了。郝芙蓉紧接着还要给他再斟第三杯酒,被牛百顺挡住给坚决不让了,说:“不了不了,你赶紧忙你的去吧。今天人多,你看你们两口子,管这么大一摊子事,忙得比过你们自家过事还要忙,我哪能忍心让你在这儿,一个劲儿地只顾招呼我?”郝芙蓉听着牛百顺夸赞她的这话,心里乐滋滋的,嘴里一个劲儿说:“那可不是么?叔,您还别说,这邻家百舍的,谁家能不过个啥事儿?过事要是单靠主人家,那又一下子怎么能忙得过来?还不是都得靠乡党邻里们帮忙?这时候乡党邻里,就得像给自家过事一样卖力气。您老人家说,是不?”“是的是的,那可是千真万确的。这还用说?”牛百顺连声应和着说,“给邻家帮忙就得要像我侄媳妇这样,舍得出力,实心实意地干,对事主儿家事,比对自家事还当心。不过,我可得给你提个醒儿,这干得再好,也都是给人家干呢,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说话人可能无心,然而听话人却十分敏感,郝芙蓉忽而听出牛百顺说这话,似乎走了味儿,有点儿不大对劲,察觉可能话里有话,不由脸唰一下子就给红了。她害怕别人看出蹊跷,连忙掩饰说:“百顺叔,你看你,怎么还没喝几杯酒呢,话就说得有点儿醉意了。你好好吃,好好喝,消停品用。我先忙别的去了,失陪失陪……”一扭身,就厌恶得吐了口唾沫。不过,牛百顺这会儿只顾感情投入地吃、喝,一点儿也没能注意得到她这一细节。自杜木林母亲寿辰之后,牛保国一家人,在庙东村走路,不要说腰杆儿就挺得更直了,就连头也都高高昂了起来,消息那就更灵通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好些事情,干部们还都没在群众大会上公开说哩,有人就从牛保国一家人嘴里,或多或少得到了一些口风,更有甚者,好些多年来就应该办而生产大队一直都拾掇不起来,办不成的事,或者是社员群众多次要求抓紧而生产大队死活都迟迟抓不紧的事情,经牛保国几番念道,大队干部们意想不到的就醍醐灌顶,竟给翻然醒悟,奇迹般地重视,抓紧起来。庙东村人老几辈,人畜饮用的都是涝池里的水。这水,有从孟峪深山老林里流出来的,当然也有老天爷下雨,地面上积水流到里面去的。先从南面孟峪山里流到涝池里的那水说吧,途经上游好一些村庄。旱塬上,水渠里迟早要是一流水,这些村子的妇女们就撒了欢,抓紧时间,把自己家里多日积攒下来的那些脏衣服,甚至小孩的破尿布,全都拿出来,在里边洗。这场景,在下游住的人就不敢看,如果看上一眼,那么流进池塘里的那水,即使沉淀得再清澈,喝一口也都准能恶心半天。更不用说下雨天从四周地面流到池塘里去的那些积水了,里面树叶子、垃圾、人畜粪便,什么东西没有?真是龌龊不堪。一到夏天,满池塘的水,就都变成了绿色,水面上气泡泡儿漂一层,成群的小虫子在上面到处乱飞乱窜,在城市住惯了的人,尤其是下乡干部,一到这里,首先不习惯的就是喝这里的水。村里人经常吊在嘴上,嚷闹着说,生产队干部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这种现状改变改变,不然的话,对人体健康,乃至后辈子孙,危害可就太大了,但一直都没见生产大队哪一个干部,有过什么得力举措。最近,有人传说牛保国给大队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写了一个什么东西,这东西是用十六开双格稿纸写成的,有好几张呢,一天晚上亲自把它送到杜木林家里。杜木林把牛保国所写的那东西,跟上拿到大队全体干部会上一念,据说与会的干部还都一致举双手赞成,很快当作上行公文,呈报到县上去了。现如今县上已经有批文下来,说是给庙东村生产大队一次性拨款投资六千元,让庙东村人再自筹一部分资金,在原来吃水用的池塘旁边,修一个过滤池,过滤池里撒上净化剂,然后把净化过的水,用输水管道,从过滤池引到村子里,再在各条巷道中间儿,安上水龙头,以此改善庙东村的人畜饮水环境。这样以来,村子里的人畜就都能饮用上经过过滤、净化的干净水了,再也不用去喝那涝池里因污染而变质、已经发臭了的水,而且还能不需要跑路,劳神费力,到村外去挑,在自个儿家门口儿,就都能像城里人一样用上“自来水”,这对庙东村人来说,可真是件意想不到的天大好事!村里人一知道,立马儿就被当作头号新闻,争相传诵开了。人们四处奔走,彼此相告,感激称道之情,溢于言表,说话间免不了会言由衷发地啧啧赞叹:“牛保国这人,多年来咋还都没看得出?绱鞋不用锥子——真(针)行,说句话,不仅咱大队的干部听,就连县上那些当大官儿的,也都这样依从。不简单,真不简单哟!”可不知怎的,牛德草一听见这消息,心里的滋味却与众不尽相同,咋都高兴不起来,可能是由于他与牛保国宿怨太深的缘故吧。他厌恶牛保国这号人,觉着牛保国这人城府太深,处事太有心计,言行不仅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其真实用意,而且诱惑性、欺骗性还挺强,村里绝大多数人是难以识得破其庐山真面目的。他心里对牛保国的结论是:此人不地道,压根儿就不是只好鸟儿,谁知道葫芦里如今又卖的啥药,做事不能太得轻易相信他了。牛德草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从地里往回走,举步刚一跨进自家前大门,就听见他母亲刘碧霞在灶房里和谁低一声、高一声地吵架。他想,家里还能有谁?他没在,除了娃,那无非就是媳妇腊梅了,推断母亲肯定又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琐屑小事,在和媳妇李腊梅过不去,奇怪的是,怎么也都听不见李腊梅还嘴。牛德草由于心情一时不好,进门一见媳妇李腊梅,就没好气地冲她怒吼起来:“吵、吵、吵,一天到晚不知道到底都在吵啥呢吵?得是‘好日子’把你过得颇烦了?见这一阵子,红卫兵、造反派,没到咱家屋里来寻事闹革命,心里又不舒服了,不投心思了得是?”李腊梅这会儿噘着个嘴,坐在灶火门口正择菜哩,见丈夫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冲她就只管发凶,抬起头低声叨咕说:“我不说啥,你到灶火里先看看,就知道了。咱妈在灶屋烧火,还得要把那柴火,分成粗的、细的、中型的好多好多类,做饭一开始时,先烧中型的,等饭快做熟的时候了,再烧那细的,要等以后到蒸馍的时候,才烧那些她特意挑出来的粗柴。那些现在抱到灶房里而又挑出来,暂时还轮不到烧的粗柴,一下子几乎把灶火前那一点点儿地方,都要给堆满了……”牛德草探头朝灶房一看,可不是吗?灶火前不大的那一块儿地方,让母亲现在给堆了好大好大一堆粗点儿的柴火,眼看着堆得都要和灶膛口儿快挨住了,人在灶前烧火,连坐都没地方坐得下。牛德草不见不要紧,一见不由得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要是一旦不小心,让灶膛里的火星儿掉出来,把灶前她如今堆放的这堆柴火,给引着了,那可想救都没法儿救呀。水火无情,水淹火烧会当日穷的,所引起的后果,真的就不敢让人去想。冷不丁“曲突徙薪”、“防患未然”两个成语就撞到他脑门子上,使他禁不住没好气地冲母亲刘碧霞大嚷起来:“妈,你烧锅,怎么能这样呢?”谁知道刘碧霞这会儿和李腊梅吵嘴,正在气头儿上,哪容得儿子牛德草,一回来就和媳妇一个鼻子窟窿出气,一口腔地指责她?于是怒不可遏地噌一下子,从灶前给站了起来说:“我咋啦?我咋啦?就说我烧个火,这都烧得对啦不对啦?我不会过日子,烧锅给你把家里柴火糟蹋啦,还是浪费啦?你给我说,我到底咋啦?挨球的,八字没见一撇呢,就和你媳妇拧成一股子劲儿,开始嫌弃我,眼黑起我这孤寡老婆子来了……”刘碧霞短短只几句,就把牛德草给抢白得干张嘴,怎么也都答对不上话来。他心想:“我妈这人,怎么这样不明事理呢?这岂不是眼睁得圆圆的,在跟人胡搅蛮缠吗?”眼前这情景,立刻勾起他对刚才在地里干活时所听到的,人们背地里议论他妈,讥笑他妈把过了保质期的那水晶饼,当仙物,作寿礼,给人家杜木林他母亲送去,而被郝芙蓉当即就扔到后院茅坑里一事的回味。虽然他还弄不清楚人们说的这事,究竟是真是假,但以眼前这场景和他妈往日的为人处事推断,他相信那事完全有可能,因为他太了解自己母亲这人一贯的为做了。牛德草厌恶母亲在日常生活中的好些愚昧做法,觉着她这人一辈子勤劳、节俭,这当然是好的一面,无可厚非,但在好些事情上,过分得简直让人不可理喻,一些原本是很好很好的事情,如果让她去做,尽管动机可嘉,然而准能给你办砸,把好事儿办成一件不可收拾、一塌糊涂的坏事,把香饽饽能给你整成臭不可闻的狗屎,但是话说回来,她再有千不是万不是,说到天尽头,那也是自己的高堂母、亲妈哟,是她把自己带到这个世上来的,这就是莫大之功,俗语常说,“有不孝之子女,无过错之父母。”你把她能给怎么样?牛德草对他妈,纵然再有一肚子的气,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庙东村亘古就有句古话,说得透彻极了,那就是“当家儿(长辈)打了瓮,片片都中用;媳妇打了锅,要那生铁做什么?”长辈永远都是长辈,永远都正确,有些是非曲直,你和当家儿就永远都没办法说得清。牛德草只能极力控制住自己情绪,使劲儿往肚子里咽口唾沫,把那股子已经都冒到嗓子眼儿了的火气,给强压下去,语气尽量放和缓一些说:“妈,你说这些烂柴火嘛,你烧多少就往灶房里抱多少,抱来了,也就一个儿挨着一个儿,粗细齐烧呗;一下子抱那么多的柴火到锅灶跟前,还把粗点儿的堆在那里暂时不烧,就不怕灶房里堆这么多柴火,万一谁不当心,让从灶膛里蹦出的火星儿,把它们给引着了?你说,怎么办?说实话,那太危险了。真的要是一旦发生火灾,像这样,咱想救,都没法儿救!”刘碧霞生气儿子一回来,不向着自己说话,反倒连珠炮似的给教训起自己来,委屈得更憋不住了,大声小声,一声接一声的就狠劲儿哭叫起来:“啊呀呀我的天大大、地妈妈,如今我都活五十多岁了,反倒还不照你们嘴上没毛的碎娃娃,什么事儿都不知道啦,竟需要你们这些小当家儿,成天价指教?‘这样做不好,那样做不对,危险’的数落一通。我看,我这一辈子,都这样了,咋就没见引起过一次火灾?”……面对母亲这样的说辞,牛德草直觉哭笑不得,他再还能说些什么呢?简直拿她就没办法,只好不去搭理,心想:“你这样做有理是不?得是还嫌咱家,多年来没遭过火灾?一辈子没遭火灾,那是你侥幸,并不能说明你这样做就没危险、高明!”但翻过来一想,“自己跟母亲这样的人,在这儿这样闹腾,究竟能讲清楚个啥理,理论出个啥高下来呢?只有认命呗。”然而谁知道牛德草一声不吭了,他妈刘碧霞这反倒不依不饶起来,火也不烧了,叉开两腿往锅灶前一坐,双手狠命拍着大腿,可着嗓门儿,“老子、娘”地嚎啕大哭,边哭嘴里还边不住诉说着:“哎哟我的妈呀——你看我今儿个做饭,刚烧了个火,这火就都烧得是了不是了,被人家娃回来,指责得一身的不是。我这日子往后可咋过呀?难为死我啦,没主意的我呀!哇哈哈哈哈——”牛德草一见他妈又这样故伎重演,在家里没来由肆意哭闹,心里一下子就颇烦得说不成:我这辈子怎么这样倒霉,竟逢上这么个蛮不讲理的老娘?真叫人进退两难、无可奈何。这哭声由牛德草家传出来,一直传到巷道里,顷刻间就传得左邻右舍,没有听不见的。巷道里这时候正赶上社员群众下工从地里回来匆匆往家走,人们听到这哭声,一个个都十分惊讶,弄不清牛德草家今天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天崩地坼的事情,但他们又都深谙刘碧霞这人脾气,不愿意多管邻居家那盆大碗小的琐碎事,生怕没来由粘上自己,给自己惹下取不离手的麻烦,抱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省事儿处世原则,驻足稍停片刻之后,就又纷纷急匆匆都往自家屋里走去,只顾忙他们各人的家务事情,做自家的饭去了,因为吃了饭,大家还都得按时去上工,如果谁一步去迟了,生产队长可不留情面,会公正无私地扣你工分的,哪个人也不愿为邻里百舍这些与己无关的家长里短事儿,在这儿一味耽搁工夫。凑巧这时候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也从牛德草家门前经过,听到牛德草他妈在家里这样悲伤凄切地放声痛哭,心想:“遇到这种事情,别人熟视无睹,置之不理能行,而自己作为生产大队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咋能袖手旁观呢?”出于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他不由得折身走进牛德草家前门,想去问个究竟,了解了解实际情况。牛德草母亲刘碧霞,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伤心凄惘,苦于没个人能与之倾诉委屈,来给自己劝慰劝慰,替自己说句公道话,突然间一睁模糊泪眼,影影绰绰看见党支书杜木林,从她家前院儿往上走来,站在她面前过问此事,这下子似乎可找到给她撑腰做主、明辨是非的人了,马上紧紧拉住杜木林手,边啜泣,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给其诉说起来。牛德草只是动手给党支书杜木林,搬来条小方凳儿,招呼他坐下,然后就和媳妇李腊梅,一旁静静站着,一声不吭地任凭他母亲刘碧霞怎么给杜支书诉说。杜木林听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好不容易这才从刘碧霞唠唠叨叨,罗罗嗦嗦地诉说中,听出了点儿事情的眉目,弄明白她伤心恸哭到底为的怎么一回事。这时只听牛德草母亲悲痛欲绝地说:“杜支书,你今儿个来得正好;既然来了,就好好儿给我评评这个理儿。我自从德草他大去世以后,苦苦煎熬,守寡过日子,到如今好处没落下,反倒落了一大堆这不是、那不是,一身的不是。你说,我活这辈子倒图了个啥?娃子现在长大成人,娶下媳妇,用不着我这糟老婆子了,就整天见不得我。说实在的,我这日子,连一天也都没法儿再过得下去。你今天来了,就给我把这家干脆分开!我不和他两个熊挨球的货,在一块儿过了,省得人家一天见了眼黑。”杜木林心里明明知道,这事是牛德草母亲刘碧霞理亏,可是鉴于刘碧霞这人那脾气,他怎么敢把话直说出来?他同时也清清楚楚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让刘碧霞思想再受刺激的,如果谁要胆敢在这当口儿,再说刘碧霞有半点儿不对,那么她肯定就会跟谁急,不依不饶地和你没完,说不定还会气出来个三长两短来,让你取不离手。要知道,世上这人,全都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哟。所以聪明机警的杜木林,不明确说谁对谁错,只是颇为难地哑然一笑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里这事,是非曲直不光我一时说不清,就是说到天尽头,恐怕天王老子来了,也都给你难以说得出个张道李胡子来。”说完一扭身,拔腿就想赶紧往出走。刘碧霞一见这情景,可着急了,赶忙一把扯住杜木林衣袖说:“杜支书,你今儿个既然来了,可不能就这样一推六二五地甩手走开,不管怎么说,也得给我和那俩挨球的把家彻底分开;不然的话,我就不行!”牛德草一见他妈竟然这样,缠住人家杜支书,还给死活不让走了,心想:“你这人怎么这样蛮不讲理呢?杜支书人家也是好心好意,来咱家了解了解情况,你怎么能粘住就不放了?”杜木林想走,你看现在竟然还都走不开了,情急之下,一时不慎,禁不住说了句:“老嫂子,今天这事,不是我说你,说实话,你做事也有点儿太得欠考虑。你想,在灶房里一下子堆这么多干柴……”谁知道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刘碧霞就牙关紧咬,四肢急剧痉挛,一霎时全然人事不省了。这下可把党支书杜木林给吓住了,他没料到刘碧霞这人个性竟会这么强,急忙一边用手指掐住刘碧霞人中,一边连声呼唤:“嫂子,嫂子,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快醒醒呀!……”牛德草见此忙对媳妇李腊梅说:“腊梅,快,你赶紧想法儿,把妈先弄到她上房屋里炕上。”随即又一扭头对支书杜木林解释说:“杜支书,你别介意,我妈她就是这号人,这是老病,思想一受刺激,总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该忙什么,就请先忙你的去吧;我到医疗站去,把赤脚医生叫来,给她打上一针镇静剂,待会儿自然慢慢就会缓过来的。”说着匆匆就去请赤脚医生了。杜支书帮李腊梅把她婆母刘碧霞抬到她婆婆炕上,使之平躺着,再三叮咛李腊梅了几句,只好悻悻没趣儿地先行告辞走了。村里改善饮水环境的工程,不久就大张旗鼓开工了。这一回,工程总指挥当然也还是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党政一把手挂帅嘛,这可是任何时候都雷打不动的办事原则。但杜木林因为所管大队里的事情太多,即便是块好钢,又能钢得了几把斧?忙不过来,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在工程指挥上,只挂了个名儿,间或来工地上转一转,视察视察工程质量,督促督促工程进度,就又急着忙其它事情去了。他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头脑里自然得要有全局观念,工作是要抓全盘的,像弹钢琴,十个手指头都动弹,哪一样事情都不能使之耽搁;这项工程再重要,客观实际也不允许他只蹲在这一个地方,只顾这一头儿。由于这工程牵扯到的许多项目,尽都是水泥活儿,加之牛连学在干泥水匠活儿上是村里当时数一数二的高手、行家,所以杜木林把工程上的一些具体事务,就基本上全权委托给他料理了。牛连学整天在工地上安排活路,指挥施工,监督质量。挖基础、砌石壁、修过滤池、埋给水管道,你看他好不忙碌。难得一个牛连学,把个错综复杂的工地,经管得一条一行,头头是道。有一天,牛连学在工地上,安排老贫农牛百善扛石头。所运来砌过滤池的那石头块儿,有大有小,有的还很重很重,牛百善扛在肩膀头儿上,压得龇牙咧嘴的直喘气。在一旁筛沙子的芳卿见了,看着牛百善那副吃力难耐、狼狈不堪的模样,心里只管暗暗发笑,故意逮逗他说:“百善叔,我看今天你找扛石头这活儿,还蛮不错的,干起来倒挺滋润,劲头儿也怪足的!真不愧是老贫农,骨头硬,无产阶级革命的依靠力量。”牛百善心正烦着哩,苦于没地方给人诉说,闻言哭丧着脸,立马唉声叹气地说:“好我的芳卿呢,再别在那儿捂着嘴笑话、挖苦人了。这还不是小驴挨锤子哩——硬扎挣撑着的?不然,有啥办法嘛。说实话,我这会儿干得实在都吃不住了,想放大声的哭呢。这熊一天纯粹是存心日弄我老汉哩嘛,你还以为那货是照顾我老贫农呢?”芳卿听牛百善话这么一说,就更开心了,继续挑逗他说:“那你平时不是都厉害得很吗?挺会骂人的嘛,怎么今儿个突然给变软蛋了?哑巴了?他给你安排这活儿,你吃不消,不会顶住不干?他日弄你,你又怎么不去打他呢?你不是说过,地、富、反、坏、右,不管他是谁,你都敢打吗?”牛百善一听芳卿戏谑他这话,禁不住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干笑两声说:“你看你说的。人家那劲儿蛮大的,我怎么能是他的对手?屁打得过人家了。”芳卿紧追不舍地又继续打趣说:“我就不信,打不过他,你难道还都骂不过他了?你那嘴不是历来骂人,都骂得很美、很损的吗?”牛百善显得十分的无奈,哭笑不得地说:“好我的芳卿呢,求你高抬高抬贵手,行行好行不?再别一天拿人家寻开心了。待会儿回去,看你女婿听话不,如果不听话了,让他给你顶尿盆子、下跪,跪搓板!”接着又很有情绪地说,“你没看人家现在都红成啥了?杜支书跟前的大红人,红得发紫,透亮,我咋能不知进退,敢造次冒失,去打人家,骂人家呢?那岂不是狗咬錾磨的,自寻着挨錾头吗?”谁知芳卿依然不依不饶,随之就又讥笑他说:“嗳,那怎么会呢?平常我看你都是个‘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厉害角儿嘛,怎么今天一下子居然也给成菜狗了?成天喊叫着坚持什么阶级专政,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一到关键时候,咋就给软下来了?要我看呀,其实嘛,同样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哟。”周围的人,看着芳卿把牛百善逮逗得淋漓尽致,不由得也都开心地朗声大笑起来。说真的,尘世这上人,差不多都这样:凫上水;瞅红灭黑,欺软怕硬;攀高结贵,嫉富笑贫。只是看一个人,事情做得明显与不明显罢了。

作者简介:杨化民名民周,号垂钓老人,年生,中文本科学历,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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