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周志祥老师已离开我们一个多月。每当夜深人静,总想起周志祥老师的音容笑貌,思念绵绵不绝。多么希望一觉醒来,周志祥老师又可以带着我们查房、上手术。

我和周志祥老师都姓周,似乎冥冥之中便注定了特别的缘分,让我们在工作中建立了亲密的师徒关系。他对我关怀备至,视同己出,就如同他的亲学生一样。

第一次遇见周志祥老师,是年夏天。在那年“非典”结束后,我开始准备毕业答辩。在完成毕业论文的撰写,为最后的答辩做准备时,我和我的同学方仪向我们的导师赵平院长汇报答辩工作准备进展。赵平院长先写下几位院外答辩委员会专家的姓名,然后对我们说:“答辩委员会还可以请一位院内专家,你们就请腹部外科的周志祥教授吧,他在胃肠外科领域学识渊博,手术娴熟,学术颇有建树,对你们综合能力的提高应该能够提供很多有益帮助。”

那时的我性格比较内向,于是和方仪沟通,由我负责邀请院内专家担任答辩委员会委员;而他比较外向,由他负责邀请院外专家。在向实验室带教我的丁芳老师打听了周志祥老师所在的科室后,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去了当是还是老病房楼七层的十一病区。那天运气特别好,我一进病区走廊,迎面就走过来一个戴眼镜的医生,长脸短发,身材瘦高,面容清秀和善。此前实验室老师就和我描述过周志祥老师的外貌,当时我就想,这人应该就是周志祥教授吧。见他迎面走来,我怯怯地问:“请问您是周志祥主任吗?”周志祥老师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和蔼地回答:“我就是啊。”他平易近人的表情让原本害羞紧张的我顿时放松下来。我自报家门:“周主任您好,我是医大95级学生周海涛,目前跟着赵平院长做毕业论文。我们定于下个月举行毕业论文答辩,想邀请您担任答辩委员会委员,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周志祥老师爽快答应道:“很荣幸啊,能够担任协和医大学生的毕业答辩委员会成员!”他接过我的论文和聘书,又详细询问了答辩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最后说:“海涛同学,回去好好准备答辩,不要紧张。你回去也转告方仪同学,医大的学生是最优秀的,能上北大的学生才能进入协和医大读书。一分耕耘,一份收获,只要努力,你们一定会取得成功!”

回去以后,我和方仪按照学校和导师们的要求,认真准备答辩,最终我俩都顺利通过答辩,完成八年的学业。在答辩过程中,周志祥老师结合我俩论文中的内容,提了几个角度新颖又极具前瞻性的问题,我俩印象深刻,备受启发,希望自己日后也能成为手术精湛、学识渊博的外科医生。

毕业后,我顺利留院工作,和周志祥老师同在腹部外科。当时的腹部外科有四个病区,设四个亚专业:肝胆病房、胃肠病房、胰腺病房和乳腺病房,周志祥老师担任胃肠病房的病区主任。由于留院后,需要在全院轮转和科室不同病区轮转,因此我刚开始工作的那几年和周志祥老师交往并不多,但感觉他对我非常关心,因为我有胃肠相关的病人,周志祥老师总是特别热心,尽最大可能提供门诊和住院的方便。周志祥老师的医术很高,那时我有病人找他就诊做结肠癌手术,十几年后在肠道其他部位再次新发肿瘤,还是找周志祥老师做手术,目前依然健在。

年下半年,我终于轮转到了周志祥老师的胃肠外科病房,并有幸跟随他的治疗组。当时胃肠外科病房也称为腹部外科二病房,简称腹二病房,有三个治疗组,周志祥主任、袁兴华主任和张海增主任分别担任各组的带组教授。三个治疗组各有特色,周志祥老师组偏重于结直肠癌的治疗,当时的周志祥老师便因为在低位直肠癌治疗方面的造诣,被尊称为“周老”,而外界则敬称他为“周一刀”:对于直肠癌,如果“周一刀”都保不了肛,那去哪儿都保不了肛,“周一刀”就是直肠保肛的“天花板”。

周老不仅外科医术高超,在学术方面的造诣也无人能及。大多数人都觉得好的医院出门诊、做手术,周末就全国各地飞刀,并以到处飞刀为荣,但周老与众不同,他很少去外地做手术,也不喜欢交际应酬,他工作之余的最大爱好就是看书,尤其是专业期刊杂志等书籍。每周六早晨,周老和工作日一样,准点到达病房,到所有病房查一遍房,然后便到他的办公室研读书刊,了解最新的医疗前沿进展,所以我们学生也养成了周六上午去病房转一圈的习惯。医院,外科医生不做化疗,因此我们对化疗方案知之甚少,但周老却能够在每周五上午的MDT上,和化疗科、放疗科的专家一同讨论化疗方案的制定、放疗靶区需要包含的范围,以及当时最新的靶向药物的适应症和临床研究结果,让我们不得不佩服他的博学。

周老不仅医术高超,学识渊博,最令人敬重的还是他高尚的医德。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年有一个年仅12岁的小女孩患上直肠癌,从河北农村来北京找到周老。女孩刚上六年级,她的家庭很贫困,但她很有主见,非常要强,在得知自己病情后,坚持要求父母带她到北京治病。父母向父老乡亲借了4万元,陪着女孩来到北京。当时我跟着周老一起出门诊,在门诊上周老了解小女孩的情况后,立即安排住院,并亲自联系相关科室以最快速度进行手术前的各项检查,并安排了手术。由于女孩的肿瘤离肛门只有不到5cm,在手术过程中,除了低位保肛手术不得不用的吻合器外,所有的缝合、止血等操作都是周老手工操作完成,每一根缝线都使用持针器进行器械打结,原本一根缝线只能缝合一次,这样就可以缝合使用四至五次,尽可能节省每一分费用。为了提高女孩的生活质量,也没有做预防性造口。在周老的努力下,最终女孩住院总共只花费了1万8千元,便圆满完成直肠癌低位保肛手术。周老说,我们为她多节省一分钱,就能多一分钱去做后续治疗,便多一分治愈的希望。

除了钻研手术技术之外,周老还特别注重对我们年轻医生的培养。周老常常在手术中,结合一些特殊病例,无私地向我们传授他的手术经验和技巧,让我们年轻医生少走弯路,快速成长。我和周老的大弟子梁建伟教授以及其他的师兄弟们便继承了他的“周氏”手术风格,经常有其他医生边看我们的手术边说:“你们做的手术,和周老的风格一模一样,思路清晰,简便快捷,不拖泥带水。”周老常说:“简单的题,做一百遍,如果不思考、总结,依然没有提高。”他教导我们只有勤于思考,善于总结,临床工作水平才能提高,而会写文章,才是反映总结、思考的能力。在周老的悉心指导下,我完成了生平第一篇论著的撰写和发表。

周老还说:“年轻医生,不要一开始就想着写大文章,申请大课题,先从小文章,少见病开始总结起,写的文章多了,有经验了,再去总结大样本的常见病,再去写大文章、申请大课题。”他指导我先从比较罕见、当时手术方式还存在争议的肛管直肠黑色素瘤病例开始总结。黑色素瘤是一类恶性程度很高的肿瘤,常见于皮肤,而原发于直肠、肛管的黑色素瘤非常罕见,并且由于病变常常发生于肛管和直肠的交接处,传统的治疗理念是直接做切除肛门的根治手术,但即使切除范围如此巨大,肿瘤的疗效也不令人满意,而患者失去肛门,术后的生活质量很差。周老在多年临床经验的基础上,结合国内外的文献,指导我完成我院60余例直肠肛管黑色素瘤手术患者的临床资料收集和预后信息的随访,并手把手教我如何进行统计分析,如何计算生存率等,最终得出结论:对于直肠肛管黑色素瘤患者,如果肿瘤局限于肠壁,并且从外科技术上可行的话,做保留肛门的局部扩大切除和做去除肛门的根治手术有着同样的肿瘤治疗远期疗效,但可以显著提高生活质量。记得当时还没有电子病历系统,周老带着我一本本查找老病历,一起翻病历查阅相关指标,并逐字逐句地斟酌修改我写的论文,直至满意后才可投递,我记得反复修改了七次,才最终寄出去。虽然当时杂志社没有网络投稿系统,但由于经过周老的指导和修改,文章质量很高,投出后很快便被《ChineseMedicalJournal》接受并发表。

在当时,周老的外科技艺可谓享誉全国,无数胃肠肿瘤患者排着队请他做手术,但周老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胃肠外科的发展:开放手术当时占据主流位置,而且他的开腹手术技术炉火纯青,不过腹腔镜微创手术已经开始应用于胃肠肿瘤的治疗,并初露锋芒,虽然有很多专家对腹腔镜手术应用于恶性肿瘤的根治性手术治疗还持质疑态度,但他已经敏锐的觉察到腹腔镜微创手术应该是胃肠外科未来发展的方向。因此周老在49岁时,毅然向院长提出,自费出国学习腹腔镜技术,希望学成归来后,能够推动国内胃肠外科的发展。

就这样,周老只身一人远赴人生地不熟的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师从该国的外科学院院士FrancisLam学习结直肠外科腹腔镜手术。白天他跟随FrancisLam辗医院、医院参观手术,医院腹腔镜培训中心在模拟机上练习腹腔镜基本功。周老兢兢业业、废寝忘食,饿了就在住处简单做点饭填饱肚子。他的消化功能紊乱就是在那时候埋下隐患,以致于十几年后,他只身帮扶深圳分院工作时,肿瘤引起的上腹部不适误让他以为是水土不服,错过了肿瘤早发现早治疗的最佳时期。

澳大利亚医生的执业体系和国内不一样,医院的外科医生可以同时受聘于多家医院,因此有名的外科医生可以去很多医疗中心开展手术,这就给了周老很多的观摩学习机会。国外医生的薪酬很高,一台手术如果聘请三名医生共同完成,花费将非常昂贵,所以大部分的结直肠肿瘤手术只有主刀和扶镜手两名医生完成,因此主刀医生的左右手配合必须非常娴熟,就如同国内手术主刀和一助的配合一样。很快,数月的学习时间结束了,虽然周老在澳大利亚没有独立主刀开展腹腔镜手术,但这种几个月的白天观摩、晚上练习的高强度学习已经让他练就了一身过硬的腹腔镜本领,以及独立处理各种复杂腹腔镜手术的能力,因此我和建伟及其他的师兄弟们师从周老,也学到了这种不依赖助手、依靠主刀左右手配合,从而独立完成手术的“周氏”手术风格。

非常幸运,在周老学成归国后,开展的第一台腹腔镜手术就是我担任的扶镜手。我记忆犹新,当天周老安排了三台手术,腹腔镜手术被放到了最后一台。我还问他为什么不先做腹腔镜手术,他回答说,因为是开展的第一台腹腔镜手术,要放在最后慢慢做,不要着急,争取安全、顺利地完成手术。所以老师做事都是精心策划,胸有成竹,不出差错。那台手术是我担任扶镜手,毕建军教授担任一助,我和毕哥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腹腔镜,我仅在协和实习期间,在郑朝纪教授做腹腔镜胆囊切除时上台扶过一次镜子,当时好像还得到了郑教授的表扬:“这个实习同学第一次扶镜子就扶得不错!”。由于我俩当时是腹腔镜小白,所以从患者摆体位、腹腔镜接线、放置穿刺套管、建立气腹等所有操作都几乎是周老一个人完成,也看得出他早已把手术的每个环节都在心中演练了好多遍。由于周老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并且在澳大利亚已经打好了坚实的腹腔镜手术基础,这第一台腹腔镜手术非常顺利,很快就完成了。看得出,周老对此非常满意,因为在手术结束时,他竟主动提议去24小时营业的金鼎轩吃夜宵庆祝,还兴高采烈地喝了一小杯白酒。这也是我跟随周老十余年来,唯一的一次手术结束后,他来张罗大家吃饭。因为平时他都不愿意耽误大家休息,总觉得手术很辛苦,结束后大家应该早点回家,陪伴家人。在那次聚餐庆祝中,周老和我们说,其实他在手术时压力很大,因为这是他出国学习半年回来开展的第一台腹腔镜手术,如果不成功,那么可能会招来很多质疑。但我在手术过程中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紧张,他和平常一样从容淡定,可能这就是大将风范吧。

作为腹二病房的病区主任,周老不仅关心着每一名患者的健康,对科室的每名员工也都体贴入微。员工家里有结婚、生子这样的大喜事,周老必定第一时间送去祝福;如果员工有家人不幸患病,周老会想尽一切办法提供帮助,让人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年,我父亲不幸患了晚期胃癌,在经历化疗、放疗等所有可能的治疗后,肿瘤依然进展,并出现腹水和肠梗阻。由于无法进食,腹胀严重,我父亲不得不住进分院(医院)接受姑息治疗。获悉病情后,周老不仅亲自到分院探望我的父亲,还和我一起讨论可能的治疗方法。当时已无法通过手术治愈我父亲的肿瘤,只能尽量缓解他的症状,并且手术风险很大,可能带来相应并发症。周老全面评估我父亲病情后,毅然决定冒风险帮他做手术,解除肠梗阻。由于父亲当时身体非常虚弱,无法耐受全麻手术,但在局麻加强化麻醉下,周老依然快速顺利地完成手术,提高了我父亲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质量。这不仅体现了周老高超的手术技艺,更体现了他崇高的医德和对同事的关爱。

作为一名全国顶尖的外科医生,周老却经常教导我们要少开刀,甚至不开刀。他常说:“肿瘤应当注重综合治疗,随着放疗、化疗技术的发展,光靠一把手术刀治肿瘤的时代已经过去。如果能用好放疗、化疗,可以让病人免挨一刀。必须做的手术,应尽早做;可以不做的手术就尽量不做,或者选择合适的时机再做!”在国家癌症中心,周老是最早和放疗科医生一起合作开展直肠癌新辅助治疗的医生之一。通过他们的努力,无数本来要切除肛门的患者,通过新辅助同步放化疗获得了保留肛门的机会,甚至有一部分患者不需要再做手术。聂卫平就是综合治疗的获益者之一。

聂卫平是中国著名围棋大师,年被中国围棋协会授予九段,年被授予围棋"棋圣"称号。聂老由于训练和比赛任务繁重,加上吸烟、高蛋白饮食等不良生活习惯,在年被诊断为直肠癌。由于肿瘤位置距离肛门很近,大小达10cm,并且侵犯前列腺和膀胱,直接手术的话需要切除其直肠和膀胱,行直肠、尿道双造口。显然,这会严重影响聂老的生活质量和后续的训练、比赛。周老在和放疗科、化疗科、影像科、病理科等科室的专家们一起讨论了聂老的病情后,认为他应当先做同步放化疗,然后再根据治疗的效果决定是否做手术。聂老采取了周老推荐的治疗方案,在做完放化疗后,肿瘤虽然没有全部消失,但明显缩小了很多,和膀胱、前列腺、肛门都有了清晰的界限。随后,周老给聂老做了腹腔镜微创手术。手术非常成功,直至今日,聂老依然活跃在国内外围棋领域,号称“围棋常青树”,而周老成功治愈“棋圣”,也被大家称为“医圣”!

虽然获得了“医圣”的称号,但周老依然初心不改,继续奋斗在医疗的第一线,兢兢业业为每一位患者做好手术。每年,周老完成的结直肠癌手术达到余台,医院总体的结直肠癌手术量。年,我院的深圳分院刚开业不久,技术力量和总院还存在一定差距。为了更好地培养人才、帮扶深圳分院的工作,周老再次只身一人离开北京,来到深圳。他上次孤身一人远赴澳大利亚是学习腹腔镜技术,而此次独自远行是为了把自己精湛的腹腔镜技术带到深圳,培养当地的医疗人才,惠及深圳市民。虽然深圳分院的同事对周老照顾有加,但毕竟没有了夫人侯惠荣教授的陪伴,长期独居饮食损害了肠道健康,他上腹部的烧灼不适感逐渐加重,人也日渐消瘦。然而,此时的周老却仍然忙于深圳分院的临床工作,并没有太在意,只简单认为是因为“水土不服,睡眠不好”。而深圳分院的胃肠外科在周老的带领下,无论是接诊患者量还是手术台次,均上升到一个新的台阶。

顺利完成为期数月的深圳分院帮扶工作后,周老回到北京。当时正值全国新冠肺炎疫情最紧张的时刻,周老不仅承担着科室重要的防疫工作,还要接诊来自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大量患者。一天中午,周老在出完一上午繁重的门诊,在家属院简单医院准备开始下午紧张工作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医院门口,路过的医院进行抢救。幸运的是,在同事们的努力下,周老很快便清醒过来,没有生命危险;但不幸的是,周老被确诊为晚期十二指肠癌。

在院领导和各科室同事的共同努力下,周老体内的肿瘤一度得到有效控制,但无奈肿瘤已发生广泛扩散,最终病情依旧超出了目前医疗能控制的极限。随着疾病的发展,周老逐渐出现恶心、呕吐等肠梗阻的表现。最终,大家决定由我、建伟和王鹏给周老进行肠梗阻的手术。周老对我说:“海涛,不要有任何压力,放心大胆地做手术吧!”人生中,最大的信任莫过于此!手术前,我把手术中的每个环节、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在脑海中预演了好几遍。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周老做第一台腹腔手术前的心情,一定要运筹帷幄,出师大捷。手术中,想起周老的话,我倍感轻松,心中没有任何压力。最终,和建伟、王鹏一起顺利完成手术。周老在我父亲病重时为他做了手术,而我在周老病重时也为他做了手术,冥冥之中,便有天意。而周老对我的栽培、帮助和信任,让我此生难忘,永远感恩。

如今,周老已经仙去,但我相信,他的精神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而是会一直激励着我们继续“救死扶伤”的事业,促进我们为我国胃肠外科医疗发展做出积极贡献。我们年轻医生将以周老为榜样,学习他在工作上兢兢业业、精益求精、敢于开拓创新,学习他医德崇高,对病患仁心大爱,对同事及后辈关怀备至、无私奉献。我坚信,他的精神一定会薪火相传,历久弥新。

送别的那天,北京罕见地下起了小雨,仿佛也在悲伤他的离去。在另一个世界,他一定也是守卫健康的天使。(作者:周海涛,系国家癌症中心/中医院结直肠外科主任医师)